今年3月3日清晨，我接到好友郄医生发来的信息，告知我，她的父亲，老十八军战士，原西藏军区司令员郄晋武，于3月2日下午离开了人世。我感到很震惊，因为就在不久前，郄医生还给我送来了他们为老父亲百岁生日定制的寿碗，怎么就突然走了？虽然我知道他已是101岁高龄，虽然我也知道他近些年一直在医院，但仍感到意外和震惊。也许我觉得，像他那样的老兵会永远活下去。我注意到郄医生发信息的时间，是3日凌晨3时，可见她彻夜未眠。我即刻回复道：闻讯深感震惊和悲痛。他的一生非常了不起，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他会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老兵不死。在那一刻我想到了这句话。老兵不死，也不凋零。我又想到了后一句。因为英魂永在，精神长存。

得知消息，曾在西藏服役二十载的军旅作家陈茂兴，很快写下一篇哀悼文章，题目是：《我在天堂等你》的“欧战军”走了。他发来给我看。我想，虽然《我在天堂等你》是小说，郄司令只是主人公欧战军的原型之一，但如果这样说能让更多的人记住他，那就这样说，我愿意。我知道郄晋武司令员自己也很认同他与欧战军的关联。2017年他的老伴郭蕴中阿姨去世时，他曾在日记里写道：“21世纪初期裘山山同志写的轰动一时的《我在天堂等你》，是说我（去天堂等你），万没想到你去等我了。”

3月6日一早，我和很多人一起前往成都磨盘山公墓，参加郄晋武司令员的告别仪式。参加告别仪式的，大多是与西藏有着深厚感情的军人，包括老十八军后代。岁月苍苍，即使是后代，也都日渐老去。但西藏情怀仍让大家迅速地集结在一起。

站在告别大厅，我感慨万千。遗像上的郄司令依然高大威猛，双目有神。他生于1920年，享年101岁。百年中，这位抗战时期入伍的老八路，穿越枪林弹雨，历尽千难万险，英勇善战，屡建战功。最让人们不能忘怀的是，1950年3月，他任团长的154团领受了进军西藏的先遣任务。在乐山举行的十八军进军西藏动员大会上，张国华军长亲自授予他“进军先锋”的旗帜。之后，他便扛着旗帜，率全团官兵翻越当时被称为“魔鬼地带”的二郎山，挺进康北重镇甘孜，一路向西，战胜物资匮乏、高寒缺氧等难以想象的困难，抵达昌都，于同年10月发起了“以打促和”的昌都战役，千里大迂回，切断敌人后路，和兄弟部队一起，取得了昌都战役全面胜利。这一仗，使得西藏地方政府终于坐下来与中央政府和谈，并于1951年5月23日，签订了和平解放西藏的17条协议。而今年，正是西藏和平解放暨17条协议签订七十周年。

告别仪式上，我意外地（其实也在预料之中）读到了老十八军后代、也曾戍守雪域边关三十载的西藏军人洪历伟为郄司令（他称之为郄叔叔）写下的情真意切的告别信。他的父亲洪流，亦是老十八军的，当年曾与郄司令并肩战斗，甚至同住一个帐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直至将生命献给了西藏。如今洪历伟远在他乡，只能以文字遥寄哀思，遥寄怀念，更是遥寄敬意——

郄叔叔可算是百战之身。当年他所辖之旅历来是所在部队里主力中的头号主力，曾血战淮海、追歼川西、平定昌都、痛灭印军，无论在十八军初期还是在第一批“老西藏”的后期，都是中、高级将领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将领。他驻藏最久，任务最重，离开西藏的时间最晚，功绩赫赫，口碑无瑕。

郄叔叔和郭阿姨住川办后楼时，二老经常相依而出，在阳光下的院中或立或言。郭阿姨温煦亲和、郄叔叔高大威猛，画面好和谐。

郄叔叔话语不多，身姿常是双脚微开，双手绕背，挺身直立态，头颅轻扬，下巴上翘，嘴唇紧闭，目不斜视，有一种职业军人的骄傲与自信。见到我们即浮笑容，令威严和慈爱融为一体。

岁月虽狂，仍难夺他的军人气质，匹夫不可夺志，三军又岂能夺帅？在我从少年到中年又到老年的印象里，郄叔叔都是这个形象。

洪历伟的描述生动传神。的确，郄晋武司令员是一位极优秀的军人。最让我感佩的，不是他的累累战功，而是他爱读书，善思考。他是武将，却不是莽夫，打起仗来足智多谋。当兵前没机会上学，当兵后一直自学。进军西藏那么艰苦，他都随身带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放着他读的书。郄晋武司令员还有个让人钦佩不已的习惯，就是坚持写日记，从当兵开始，写到百岁，留下了上百本日记，成为军史中非常宝贵的一部分。我甚至觉得他有如神人，枪林弹雨没有让他倒下，高寒缺氧也没让他倒下，吃了那么多苦，过着简朴的生活，却健康长寿。98岁时发生腹内大出血，依然挺过了手术，战胜了病魔，其生命力的强大让人无法不惊叹，不钦佩。

应该说，我是在完成了《我在天堂等你》的创作之后，才更多地了解郄晋武司令员的。了解得越多越让我意识到，他和他们那一代军人，比我小说中的主人公更不易，更丰富，也更了不起。近些年，仍不断地有读者告诉我，他们读了《我在天堂等你》这本书后的深刻感受，也依然不断地有大学生在排演根据这部书改编的话剧。我庆幸自己写下了这本书，让十八军这支英雄的队伍为世人所了解，让老西藏精神留存于世。同时，也遗憾自己没能写得更精彩，更丰满。

今天，在西藏和平解放七十周年的今天，郄晋武司令员终于离我们而去了，一代英雄渐行渐远。但正如他女儿所说的那样：父亲已经活了整整一个世纪，完成了他对祖国应有的贡献。现在他踏歌而行，去天堂和我们的母亲及他们一对早夭的儿女，还有无数牺牲在雪域高原的战友们相聚去了。愿他们在天堂一切安好。

老兵不死，永不凋零。

（裘山山）

【编辑：贺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