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漏窗|无限杂思

文/刘洪波(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空间设置,有时也是时间设置,例如建筑中的漏窗。

中国传统建筑中,漏窗是常见的设计,一段墙,一面屋顶,都可能有漏窗。屋顶漏窗经常被解读为一种采光设计,传统房屋的木窗面积都不大,屋顶漏窗将天光引入到了室内,增强了采光效果。但同时,天窗也打开了室内望向天空的通道,带来一种特别的心灵体验。

墙面漏窗,与屋顶漏窗很不相同。它其实不具有实用的功能,主要是一种美学设计。墙是分隔空间的,漏窗则使分隔被打开了孔洞。在传统园林中,我们基本不会看到一堵没有漏窗的墙,这里的漏窗不是为了采光。它也基本不会采用规整的矩形或方形的形状,而是圆形或扇形的设计。从空间上说,漏窗与墙的阻隔功能相反,它是在被阻隔的空间之间,建立起了联系。但从时间上说,它又可说是在一种连续的过程中,表现出一种异致的瞬间。

我们通过漏窗看到了墙的另一面的某个时间片断。即使我们不注意到漏窗,它仍然对我们的感觉造成了影响,我们仍然能够在经过一段墙时感觉到不单调。当我们注意到漏窗时,我们就注意到了一个时间的切片,漏窗的这一面是墙和我们,而另一面则是树叶或花草。它是一幅画,但又不是静止的画,而是随风与雪、雨与晴展现出变化的不同动态画图,那是自然的一个片断,也是被人工收拾出来的一段小小的天然景致。

在墙上留出漏窗,总是一番设计。这设计是工匠做出来的,还是设计大家做出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总归都是有心之作。在哪里留出漏窗,或者在漏窗后面要让人看到什么,这里面应该会有讲究。为了让漏窗能看到特别小景而配置景致,或者为了特别景致而留出漏窗,都构成了对单调过程的打破,对连续过程的抗拒。但说是抗拒和打破,还不足以形容漏窗的效用,它是阴中之阳,产生出一种中和的效果;它是不走极端,形成一种似有还无的模糊。它是使连续和单调可能带来的紧张变得从容起来的一种间离,用毫不违和的方式构造了我们的审美习惯和时间图画。

漏窗是设计师或工匠起意,由观看者或过客完成的一种审美体验和时间缓颊,它如同一段文字,由作者写下但由读者完成了意义的传达。造漏窗的人,既在一定程度上规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但又提供了看到什么多种可能性,毕竟,每一时刻,在漏窗的那幅画里,我们看到的都是千变万化的瞬间,不只是四时有异,而且是每一个时间点上,都有着不同的树叶飘扬。漏窗同时也总是一种跨时间的对话,如果有谁去理会造园者的旨趣,猜度他留下漏窗时在想着什么,那么眼前的瞬间就既是造园者在很久以前就剪裁出来,但又不完全是他所剪裁。

漏窗与屏风或者照壁是相反的。漏窗是在阻隔之中留下了间歇的豁口,而屏风和照壁则是连续的空间中形成了隔断,但同样地,屏风与照壁不是粗暴的隔断,而是留有余地的,连接并没有终止。但我们可以说,墙与屏、壁,具有同样的功能,而墙上的漏窗、屏风周边的空隙、照壁边缘的走道,则是另一种功能,前者在断离,后者在连接。不同在于,连续墙面上的漏窗,形成了时间的瞬间剪影;而片断性的屏风与照壁边上的空隙,则表达了空间的延展特性。因此,漏窗更像是一种时间设置。

公园也是一种时间特性很充分的空间设置。它像漏窗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拉出了一个开口,使人们从忙碌的日常状态中获得片断的从容。公园是连续的城市空间的一种例外,公园生活也是日常生活的一种例外。在公园这个空间里,时间变得松弛了下来,没有人在这里忙忙碌碌,所有人也都可以在这里沉浸于自身,相互之间既可以联系为小的群体,也可以完全是各自醉倒了自己的心境,万千种“没用的”的乐子在同时展现。形态上,公园是一个空间;精神上,公园在指向时间。公园这个空间不能被任何人占有,而一旦进入公园,人就在时间上挣脱了现实。公园里表现着人们繁杂实务的反面,时间在那里变得个人化和小众化。当人们从公园里出来,就回归到与实的目的、目标、任务、工作清单,以及家务操劳。而进入公园,就进入了与这些都不太相干的纯粹自我时间。公园的院墙和大门,只是简单的空间阻隔,却神奇地划分了人们的时间生活。

太极拳也是一种在空间中展开的时间样式。它呈现着缓慢的节奏、舒展的意象,与日常生活的形态构成了鲜明的区分。没有人在生活状态下像太极拳那样动作,可以说太极拳就像人随身携带的公园,也像人随处而展开的生活漏窗。在任何空间下,太极拳的招式呈现,就是生活中另一种时间的开始。我们知道,太极拳并不像它呈现出来的那样“自如”和“自在”。所谓收放自如,其实是一种高度受控的状态,一招一式之所以称为“到位”,都因为它恰恰不是散漫,而是控制得法。它通过控制而形成了“自如”,如同一段水袖飘飞的戏舞,其实有着深厚的功力,如同时间的无形有着不以意志为转移的方向和节奏。

在现代生活中,结果总是形成于追求,得到什么总是因为追求什么,时间被利用于追求之中,例如我们追求幸福,从而得到幸福,甚至我们追求幸福但往往并不见得就得到了幸福。对中国传统生活来说,时间和事情并不是这样展开的,过程和结果并不见得是两个显然的阶段,而是扭合在一起,就像一面有着漏窗的墙、一段既受控又飘逸的太极拳,或者一幅有着章法的行草,既是追求又是幸福、因与果融合在一起、时间的体验性与功用性交汇在一起、空间与时间不可分地融合在一起。太极图、八卦图,既在显示阴阳互生的纠缠流变,也在显示着时间与空间的合一。没有漏窗的连续阻断,大概是少而又少,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空间阻断的同时,留存着时间的漏窗。

【编辑:贺方程】

(作者: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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