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理想主义永不过时

对“一种重大的使命感在敦促我,我要写下我们这一生,并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上月中旬,74岁的著名编剧、作家陆天明推出第十部长篇小说《幸存者》,共和国一代青年的艰苦奋斗与精神力量,感动几代人。

陆天明

“一些值得总结的人生感悟,由我们来说才真切”

过去20年,陆天明以一系列反腐现实题材力作广为人知,经由他的作品改编成的电视剧,是电视台收视保证,《苍天在上》创造的39%的高收视率,至今无人打破。他和《人民的名义》作者周梅森,一时有“南周北陆”之谓。

其实,《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等现实题材之前,陆天明创作于1986年的《桑那高地的太阳》因其鲜活、真实,饱含激情,引起社会反响。30年后的今天,《幸存者》依旧写的是一代青年离家5000里的成长史。

74岁的陆天明将《幸存者》作为“中国三部曲·骄阳”的开篇,小说近36万字,经五年酝酿,历时两年零九个月创作完成,讲述了谢平、向少文、李爽等一批共和国同龄人的奋斗史。

三部曲将跨度四十年,在时代的风雨激荡中,展示他们的精神殿堂,为一代人立传,在守望中前行。

从事文学写作30年,陆天明写过知青题材、反腐题材、革命历史题材,但心底一直埋藏着一个愿望——写写自己这代人。

作为亲历者,他有特殊的情结,想告诉现在的读者,在共和国历史上,有这样一群人,带着希望,努力地生活。“一些值得总结的人生感悟,由我们来说才真切”。

时间退回到六十年前,正在读高一的少年陆天明,选择到农村做有知识的新农民。他和一批上海知青来到安徽,被安排到芜湖地区太平县的小山村当农民,此后被安排到大山深处去做起小小教书匠。

他负担着四个班的小学课程,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过量的体力支出,他患了严重的肺结核,三年之后回到上海。

不久,为响应“到西北边疆去,做新时代开垦者”,陆天明再次踏上西去的列车,带着尚未痊愈的肺结核病。

这段经历后来成为他文学道路上丰厚的矿藏和精神殿堂。知交王蒙这样评价他,“他是一个思想型、信念型、苦行型的人。他忧国忧民,他期待着热烈的奉献和燃烧”。

陆天明坦言,长篇小说《桑那高地的太阳》和《幸存者》中的同名人物谢平,身上都有自己的影子。

在他看来,不管岁月如何变迁,理想主义不会过时。还有,几代人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无私奉献的精神殿堂,一直存在,作为拥有作家和亲历者双重身份的人,在这个时代,他有使命去唤回记忆,去激活崇高。

“小说80%的情节都曾发生在我身上”

“我必须走,也只能走。这是时代对我们这一代人的要求。为了中国,为了全人类。我必须遵循它的召唤。”“拨开这文字,应该有血流出,我这样做了,我为此而颤栗。”

翻开《幸存者》,激情的、诗意的文字,始终流淌。陆天明坦言,写作时,他把自己放了进去。“这是我写过的10部长篇小说,唯一一部把我自己放进小说的,小说80%的细节和情节,都曾经发生在我和我们身上。”

追求真文学,真文学中必须有真正的真实的人的典型。真文学须具有超越现实性,指向未来的意味,这也是陆天明坚守的创作宗旨。

他并不讳言,改革开放以来,一部分文学创作受西方文学理论影响很深。引进某些西方文学创作理念,拓宽中国文学创作思路是有益的,推动文学进步,很有必要。

但如果坠入玩文学,玩形式,堕入一己之小我的表达,拒绝甚至反对去贴近现实和民众,就值得警惕了。

对他来说,更急迫的是,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文学如何作用于这种巨变?作家不能仅仅躲在文学的壳和象牙塔里,而是体现广大人民真实的生活状态和诉求,是陆天明写作最大的愿望。

从《桑那高地的太阳》《泥日》《幸存者》,到《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等作品,陆天明的精神脉络可谓一脉相承,那就是关注当下,贴近民众和社会现实。

“我历来认为,没有完全脱离社会现实和大众生活状态的纯文学之说。文学是人学,而人和历史、国家、民族是无法割裂的。鲁迅说过,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因此脱离社会现实的所谓的纯文学是不存在的。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在他看来,文学只有真文学和假文学之分。真文学首先一定要真实面对生活。要直面现实。比如被理论家誉为纯文学高峰之作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写出了整个拉丁民族发展史和血泪史。

可惜,从这本所谓的纯文学中,一些人只学到他的魔幻现实主义,没看到作家如何关注自己民族的变迁,民族的阵痛对生活带来的巨变。

【访谈】

对后来者不用质疑,生活会教会他们怎么活成时代精英

读+:你曾写过知青文学、反腐题材,《幸存者》写一代人的理想主义,为什么选择这个角度?

陆天明:我创作的动机很简单,为一代人立传,在守望中前行。

这一代人和共和国一起诞生成长,坎坷着共和国的坎坷,艰难着共和国的艰难,幸福着共和国的幸福,梦想着共和国的梦想,守望一种理想主义。

一些大的历史波澜,只有我们知道。某一些值得总结的人生感悟,由我们来说才真切。

他们的眼泪、欢乐和奋斗,应该作为一笔精神财富留下来,无论今天的中国怎么发展变化,人民如何自主选择各自的活法,但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理想主义永不过时。

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仍需几代人为之奋斗。

读+:这本书为什么取名叫《幸存者》?

陆天明:怎么命名这本书,我也纠结过,忐忑过。最后定《幸存者》。它的含义很多,但对我来说,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和几代人都有一个历史使命——让中国变得更好。

无数先贤先烈为此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面对他们,所有活着的人,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在民族奋斗的历史长河里都是幸存者。

面对他们,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完整的人,甚至纯粹的人,一定要追问自己,我们应该怎么活?我的小说试图从幸存者的角度,做一次终极追问。

有人为小家,有人为私情,有人为日常生活而努力,都无可非议。但总体来说,都在为民族的复兴和强大而努力。出现在小说中的谢平、李爽、向少文、钟绍灵,是幸存者中的思索者,“在守望中前行”。

读+:小说里用了大量的黑体字,有特别考虑?

陆天明:文学形式上,我这次刻意谋求一定的变化。作家要不断创新嘛,重复自己也是一种抄袭。我的前九部小说,风格写法都有所不同。同样写反腐,生活的指向、深度都不一样。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绝对不能重复自己。

为了让叙述更有力,我也大量使用短句。刻意打破标点符号的规范用法。尤其是在叙述最激情最激奋的时候,通过句号加快叙事节奏。希望以此把情绪带给读者。

将一些句子变成黑体,确实也是特别设计,以提醒读者注意到某些思想资源。为此,我重读了大量的文学书和哲学书,从中提炼出最精彩的思想结论,放在小说中合适的地方。

有趣的是,一个读者告诉我,他作了统计,我为写这部小说,至少读过(引用了)25本外国的哲学书。

这当然不是在掉书袋。一切缘于我对中国文学艺术多年的思考。当下艺术创作蓬勃繁荣。但我认为存在着这样一个现象:不少文学及戏曲、影视剧作品都只有故事,缺少应有的思想资源。

缺乏思考。无法和读者一起总结人生,思考中国,探索未来。我想这也是当代文艺作品多“高原”,少“高峰”的原因之一吧。

读+:整部小说有大量的独白式壮言和沉思,节奏上又有苏俄战争文学的动感,是受俄罗斯文学影响吗?

陆天明:当年俄罗斯文学作品翻译的比较多、比较全。十五六岁时,我在皖南山村教书,因为肺结核回上海治病那段时间,几乎读遍了上海市图书馆所有找得到的俄罗斯作家、诗人的作品,由此积淀了我的文化和思想基础。

这部作品之所以花5年酝酿,除了要不断对当代资料进行收集、分析人物形象、回顾过去的生活,还要大量重读当年的很多书,从中获得最有裨益的思想资源。

一种重大的使命感在敦促我,多次推倒重来

读+:你两次下乡,第二次去新疆奎屯农场时肺结核还未痊愈,历尽生活艰辛之后,创作的激情和动力来自哪里?

陆天明:受时代影响。我们这一代人,可以为理想为信念,抛弃自己,像殉道者一样,彻底的奉献。十几岁时,立志做一个无私的人,纯粹的人,回过头看,那就是我们的天堂,精神的天堂。

宗教殉道者通过自我的磨难,来纯洁自己的心灵,我们当时还有个崇高的社会理想——改变中国,所以我们才会毅然离开繁华的大上海。《幸存者》里,也写了武汉的知青,写了武汉某“大型铁工厂”的总会计。

当年参加新疆兵团建设的知青,基本来自上海、武汉、天津。有一部分是被时代裹挟去的,但确实有一部分人,像谢平他们是自发自愿,想要去新的天地构筑精神殿堂。

他们的行为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似乎难以理解,但出发点是非常宝贵的,是抱着社会理想的。作为一个作家和亲历者,无法抹去这种生存的追求,要对这种生态做一次真实的呈现。

读+:从1993年用魔幻现实主义笔法写的《泥日》到典型的现实主义写法的《幸存者》,如何始终抱有急迫感和使命感?

陆天明:写《泥日》时我正当半百,现在真到了有可能来不及写的年纪。和我同时代的陈忠实、张贤亮相继去世,更为我敲响了警钟,一种重大的使命感在敦促我。

有个同代作家朋友曾语重心长对我说,天明,许多事情只有我们知道,许多话只有我们能说。我们必须要写要说了。从写《泥日》开始,我就知道要真实地写出这一代人,这个时代的波澜,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写长篇小说,更是体力劳动。《幸存者》我写了将近三年,每天十几个小时,一到晚上脚都是肿的。文学作品只讲真实还不行。涉及当时当代事件,还要准确,裁剪得有度。人物既要避免脸谱化概念化,还要有高度和典型性。

为此,我一共写了300多万字,最后才形成36万字。几乎每一个章节都反复写过好几遍。一不对劲就推倒重来。这些时间和精力如果花在写电视剧剧本上,两套别墅的钱都挣回来了。

但一种重大的使命感在敦促我,当我回顾自己两次自动上山下乡,主动注销上海户口的往事,更有责任告诉后来者,我们这一代人走了一条怎样的路,特别是为了给肯定瞧不起我们这一拨的后人留下点轨迹。

读+:你曾说写作只有一个标准,必须对得起历史,对得起人民。你最希望读者从中获得什么?

陆天明:我后来又加了一条,还要对得起良心。在历史和人民面前,经得起检验。我希望自己写的是常销书,而不只是畅销书而已。小说跨越四十年所发生的时代巨变,重塑了众多中国人的心灵。

我想通过塑造一群既有时代性,又有真实性的幸存者典型群像,写下那一代人的理想和青春,他们活下去的愿望。捧出一些有用的思想资源和人生感悟,提供给今天的读者。

最希望当代青年接受这部小说

读+:谢平、林辅生两代人都衔着使命远赴边疆,严格拷问着自己和世界。你觉得当代年轻人是否接受和理解其中的深意?

陆天明: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特别担心90后的年轻人能不能接受我这部小说。当然,首先我不乞求被所有的读者或年轻人接受。每个作者大概只可能有一个固定的读者群和粉丝群。但让我欣慰的是这部小说出版后不到二十天,我这就进畅销榜了,成为当月十大畅销书之一。

最让我意外和惊喜的是,这本书在豆瓣上的评分高达8.7,被很多80、90后接受。这就说明再年轻,只要是人,心中都有一块圣地,都有着对明天和未来的思索,不管是显性的,还是隐性的,暗自涌动的,都在心灵的一角发挥作用。我们这些做精神产品的人有责任通过自己的创作去激活这块东西。

读+:陆川导演在微博推荐《幸存者》,你特意发微博表达自己的欣喜,为何这么重视年轻人评价?

陆天明:我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收视率都非常好。我借《幸存者》表达过这样的愿望——我们应该随时更新我们的辉煌。

艺术作品的生命力是要被每一代人都接受。而年轻人喜欢和接受你的作品,昭示着你的作品在未来是否有生命力?我愿意用真实、真诚、真心,让他们感受到,我在为他们说话,为他们活得更好而说话。

这本书被年轻人认可,某种程度上给所有的作家、导演、编剧,释放出了一个重大的信号,80、90后不是只需要消遣文,只看低幼型影视作品。他们并不甘心在无聊中沉沦。他们有头脑会思考,更有理想追求。作为艺术创作者,我们应该思考,可以和他们一起来做些什么,让一代代的“人”完善起来,而不至于坠入“经济动物”的泥淖中。

读+:为什么你在很多场合都提到,只要把时代使命放在年轻人肩膀上,他们就会成熟?

陆天明:我们也年轻过。也有过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举动,也不是立即以天下为己任。当代年轻人更重视个人生活和心灵丰富,这是时代的一个进步。

我在小说里引用过刻在英国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一块墓碑上的一段话,大意是从改变自己和家庭开始,为国家做一些事情,或许能改变整个世界。

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价值观世界观是在社会交往中逐渐形成的。只要把时代使命放在年轻人肩上,他们就会从国家、社会、民族的角度去思考,经验告诉我们,一代代人就是这么成熟的。对后来者不用失望,不用质疑,生活会教会他们怎么活成时代精英。


(作者:周满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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