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符码• //从“陈寅刻”到“陈寅确”

    文/尤雾

陈寅恪

    在中国的现代学术谱系里,陈寅恪的传奇充满了古希腊风格的精神气质。在这个神话里,包含了作为一名古典英雄的完整叙事特征。从其显赫的家世出身,到奇迹般的天资,经过一系列远征和磨难,练就了神奇的本领,随后建立了一番伟大功业,最后拥有一个史诗性的悲剧结尾。假如说文人们津津乐道的知识界构成了一番奥林匹斯群像的话,那么陈寅恪很像是学者中的赫拉克勒斯,位列英雄第一人。陈寅恪的个人传奇以一系列正史和轶事构成,其晚年目盲增添了其悲剧效果,而以毕生之力试笔《柳如是别传》,借红豆因缘为青楼女子立传,又成为英雄生涯中不可缺少的浪漫故事。长期以来,在历史学界、文学研究、思想史和民间传说等领域,陈寅恪几乎牢牢占据最抢眼的位置。除了治学特立独行的钱钟书之外,其影响力鲜有人足以相匹。

    不过,关于他姓名的读音,始终众说纷纭。最初,将陈寅恪读为“陈寅确”只是流传于老派历史学者之间的口口相传。随着90年代中期知识分子研究异军突起,陈寅恪的名字忽然在公共领域被广泛传扬。于是,带有浓重方言痕迹的“陈寅确”成为了某种“正确”,仿佛标志着某种文化精神的传承,而标准普通话读音的“陈寅刻”则显得粗野而“很不专业”。在早些年的大学里,常常出现“陈寅确”嘲弄“陈寅刻”的情况,慢慢地,本来说“陈寅刻”的人也逐渐学会了“陈寅确”,并把这道鄙视链像击鼓传花一样往下传承下去。

    实际上,这个问题在互联网时代并不难解决。关于“恪”字的读音,在字典里清清晰晰,本来没有疑问,而老派学者中几乎也人人都口带方音,但为什么偏偏在陈寅恪身上会碰到这样的情况?从表面上看,是出于人们对于陈寅恪的一种异乎寻常的尊重。在今天出版的著作中,唯有陈寅恪享有坚持竖排繁体版式的独到待遇。若说这是对于其遗嘱的特别尊重的话,那么陈先生却从未特地要求后人将其姓名读作“确”音。在笔者看来,这场关于姓名的争讼,依旧是关于陈寅恪英雄神话和文化偶像的叙事策略之一。

    作为知识分子史上的赫拉克勒斯,陈寅恪理应拥有一个不同一般的姓名,这样才更符合人们的英雄想象。而这场英雄想象被一个汉字确立为一场专有的权利,即是说,在很多人看来,唯有陈寅恪拥有“恪”字作为“确”音的专属权。这场超一流的待遇连其同属“恪”字的多名家族兄弟也未能分享,却被国内学术界的后人们树立为谱系脉络。就如陈寅恪曾言,“凡从我学说者为我之弟子”,这句话的语法被后人改写为了“凡将恪字读为确音者为我弟子”,于是关于“恪”字的读音成为了一门特殊的教义,用来识别各自的“同道中人”。凡拜伏于文化偶像之前者,都是“陈寅确”的弟子。

    问题在于,陈寅恪所传扬的精神是独立和自由,他所宣布的“从我之说”并非出于对自身的塑造和确立,其背景反而是来自于精神思想的孤独坚守。同时,陈的历史学研究也新意迭出,以推翻旧说著称。假如陈寅恪能再世,看到后人为“恪”字之读音而争讼不休,想来他未必愿意站在其中的哪一侧。

    事实上,这不是汉语规范化的问题,而是为文化偶像建立语言特权的情况。或许在某些情况下语言可以作出适当让步,但让步也应该服从知识和真理。若要语言为文化偶像来作出让步,那还不如真正再去读一遍陈寅恪先生在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里所作的审查报告,里面说道:

    “今日之墨学者,任何古书古字,绝无依据,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而为之改移,几若善博者能呼卢成卢,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国号称整理国故之普通状况,诚可为长叹息者也。”

唤“恪”成”确”,也诚可为长叹息者也。

尤雾

尤雾 1982年生于上海,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从事文化分析和艺术批评写作,文章散见于各大媒体。【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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