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热点|量子闲话

文/周劼(资深媒体人,业余从事文史、艺术研究。)

杨振宁总结自己学术生涯之幸:“1940年代末50年代初,物理学发展了新的领域,粒子物理学。我和我同时的物理工作者很幸运,和这个新领域一同成长。这个领域在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乃至今天,一直有长足的发展。”说幸运,是自谦,更是实录。整个1950-1970年代,是粒子物理的黄金时代,热潮奔涌,用费恩曼的话说,最天才的人物都集中于此,最宏大也最费钱的科学仪器——粒子加速器集中于此,个人和潮流的互动如同峰顶的长啸,群山回响。

爱研究宇宙大道的萨根其实对人间小道也门儿清得很,他从另一个角度诠释这个道理的烟火气。他说,许多科学家最富创造性的时期,便是在拿到博士学位后、进行博士后研究的那段时日,但“最富创造性”和“取得创造性成果”,些微之差,天壤之别。将创造性“变现”为创造性成果,关键就在选择。选择无非两条路,是冷得精明地贴身紧逼“热”科学,还是热得昏聩地安心枯守“冷”科学。前者有钱有项目有实验器材,通向学术界的“金字塔”,后者无钱无项目无实验器材,退居学术界的“牛角尖”。在这样的环境里,“冷”科学很容易变成无起无伏、无惊无喜的“僵冷”科学,“冷”科学家很容易变成无思无虑、无毁无誉的“灰冷”科学家。寂寞空虚冷,无聊懒散闲,萨根不无讽刺地说道,一个本来很有前途的教授,到头来发现自己“紧紧卷进了一场死亡之舞”:学术生涯的生活场景如卷轴展开,一眼看到头。

杨振宁的前途大小之幸、萨根的科学冷热之择,其实道明了如果科学家在研究方向上也有策略博弈的话,十之八九会蹭当时的“热”点,十之八九也应该蹭当时的“热”点。使尽浑身解数去入流,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最优化路径。从科学的逻辑上说,热点问题未必是有价值的问题,但从概率上说,热点问题造就有价值的成果的可能性更大些。从科学家的逻辑上说,蹭热点未必就能做出有价值的工作,但从概率上说,蹭,两分努力便可换得八分成绩,不蹭,八分努力只换得两分成绩——这也是一种科学世态的八二定律。结论:还得蹭。

但1970年代以后,粒子标准模型已然完美,无以复加,统一四力的更基本的理论还迟迟不见踪影,无处着力,至微之粒子物理不再是一个有新期待、新发现、新突破、新发展的领域,如杨振宁所言“The party is over”(盛宴结束)。而热冷转换,至大之宇宙学则“寿筵开处风光好”,成了“炙手可热势绝伦”的强势学科,一直笑傲到这几年的诺贝尔奖,这应了风水转圜、世态沧桑的天道;也应了美猴王那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人道。

一代代年轻人,投入科学的弱水三千,何谓幸运,就是在1970年代之前赶上粒子物理的涨潮,碰海拾贝;何谓不幸,就是在1970年代之后还在追赶粒子物理的退潮,裸泳难掩。

杨振宁为什么要说晚会结束的预言?就是留给一心想赶下一波浪潮的年轻人一点建议,做一个明白科学新旧领域转向、冷热点问题交替之必然的“巧妇”,而非一猛子扎下去,只顾低头划水的“蛮夫”。科学的发展从来不是线性匀速的,而是在一个浪潮接一个浪潮的起伏波动里蜿蜒变速前行,“冷”点从来不是推动科学长足发展的引擎,“热”点才是孕育科学突变的温床。个人与潮流同向而行,事半功倍,个人与潮流背道而驰,事倍功半,般般俱在的科学史告诉我们,如果真有科学“传统”的话,喜新厌旧、嫌冷爱热,算是一本薪火相传的秘笈。

【编辑:贺方程】

(作者: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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