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持寸铁叩天扃•//孤独的梅香

    文/蒋蓝

绍兴鲁迅纪念馆

    绍兴鲁迅纪念馆存放有一件国家一级文物:《二树山人写梅歌》。这是鲁迅于清朝光绪丁酉(1897年)即三味书屋读书时期完成的手抄,字迹工整、遒劲,是目前发现最早的鲁迅手迹。内容是抄录会稽人童钰(别号“二树山人”)所撰写的咏梅诗集,看得出鲁迅对梅的倾心。鲁迅后来特请人刻过一枚“只有梅花是知己”的石印,还描述了他心目中的梅花隐喻:“中国真同梅树一样,看它衰老腐朽到不成一个样子,一忽儿挺生一两条新梢,又回复到繁花密缀、绿叶葱茏的景象了。”

    他注意到的,是一种清寂的语境里,铁枝横斜的生命造像,两者从未发生龌龊与抵牾,彼此就是为对方而摒弃了昔日的友朋。寂寞如梅,寂寞如黄酒,浓到深处,因为寂寞而自生陶然,因为寂寞而自给自足,因为寂寞而豁然跃升喧嚷的生命。什么是孤独性?孤独性是人的本性,有些人的孤独与生俱来,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它,孤独扎根于其深处,构成并焊合了他的另外情感。在这样的阅读印象里,我推测,先生的寂寞,必然是一头横卧、斜睨的豹子。

    鲁迅在《怎么写》一文里回忆说:“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如今,鲁迅在三味书屋读书时与之相遇的那一棵老梅树,依然屹立在三味书屋后院的东北角,树龄已超过一百年。

    比利时作家马塞尔·德田纳在《处死的狄奥尼索斯》中声称,古罗马时代,人们认为豹子是唯一能散发香气的动物。在我看来,这是暗示了酒神与豹子合二为一的肉身化理由。梅花是豹子的纹身,豹子是一树狂奔的梅花。但在我的感觉里,这分明是远东的香味,是梅花的香味。梅与豹,是木性之精与行动的合二为一。扬雄《法言》说:“圣人虎别,其文炳也。君子豹别,其文蔚也。辩人狸别,其文萃也。狸变则豹,豹变则虎。”圣人老虎是王道之物,孤独的豹子停歇在梅树上,终止了自己的进化。

    陆游的《卜算子·咏梅》算是状写梅香的高音部:“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狂吻马蹄的落梅,其实,它是想回到豹子身上。

    我习惯于在倦怠时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拒绝反光的黑丝绒。孤寂,是漏斗形的孤寂,是孤独秘密酝酿、聚集、提炼香气的闭关时刻。所以黑色的梅树立在那里,不过是蝉蜕之术。香从孤寂的漏斗下逸走了。所以,只有静处,冷眼旁观时才能闻到;只有安静下来,才能看见。寂寞是一种自适,是一种有所顾忌有所约束的自适,这里不存在西语里的自由。寂寞不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它对热泪与阳光总是略略反抗一下,它还是会融化,但总比别的事物要缓慢,也是最后收场的。寂寞者与骑墙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寂寞者本身就是一道墙,无须骑,那太费劲了。

    世界上真的没有过不去的墙,但是,南墙是寂寞者最后的依靠。南墙不但是弱者自我保护的屏障,更是他可以流尽眼泪的唯一地缘。临到最后关头,绝望总会扶他一把,因为绝望不是均质的,绝望有很多疏忽的漏洞,钻过窄门,他就不至于丧失道义与立场。这似乎应验了卡夫卡的话:“不要绝望,对你的不绝望也不要绝望。在一切似乎已经结束的时候,还会有新的力量,这正好意味着,你活着。”

世界在变,人在变,不变的不是孤独者的信念,而是梅花。这与孤独者的未来无关,所以它仍然在南墙内外飘香。孤独的香气,伴孤独者成长,伴孤独者在人生的长路中体验无路时刻,一回头,总会看见梅枝上横卧的豹子。

蒋蓝

蒋蓝 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已出版《踪迹史》《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豹典》等多部文学、文化专著。【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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