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让人活在历史之中 | 无限杂思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当我们从历史角度进入时间,就一定会与记忆和展望相遇。记忆针对的是过去,展望面对的是未来。至于现在,它是我们全部作为的时间场景,但一般并不被视为“时间深度”的显示,因而不被作为典型的历史,而是作为向历史转换的一个环节,而且我们常用“历史与现实”对举,将现实从历史中分享出来。而未来,则更在历史之外,我们习惯于把历史视为已经过去的总成,而不把正在发生的或将要发生的统一在“历史”之内。

我们至少有三类记忆,一是大脑,二是器物,三是文字。大脑记忆是主动的,它形成于我们的经验,或者形成于我们向大脑进行的输入。我们走过一座桥,经历一件事,这些进入了我们的记忆,这是经验。我们向大脑输入一种知识,或者一种认知体系,如公元1898年发生了变法维新运动,元素呈周期性排列等等,这是学习。总而言之,大脑记忆需要我们主动介入,在白板式的大脑里写入内容。

器物和文字的记忆,则是既可能是主动的也可能是被动的,而且主要是客观独立地存在的。当我们动手制作一个物品,或者写上一段文字,我们就主动制造了一个独立于我自己的东西,它将被所有人包括自己观看和阅读,进而了解到制作和写作时的状况,其含义得到解析,这就是记忆的恢复。而更多的情形,是我们面对着那些不是亲身制作和写出的东西。博物馆和图书馆里,有着堆积如山的物品和图书。在博物馆和图书馆之外,刻写了人类行为的物品,记载了人类历程的文字更多。我们从人类制作的器物可以读取制作的工艺、使用的技术、当时的风格、显示的认知能力和精神信念等,虽然我们一般并不这样去认真看待每一样物品,而只是对那些珍贵的、稀见的物品才全面打量。我们从历代留存的文字作品中读解知识内容,直接获取前人的认知,理解虽然有深有浅,但总是直接摄取了前人大脑中存在过的意识。

我们暂不考虑从器物和文字作品中读取到哪些具体内容,而只考虑器物和文字作品在一般意义上作为客体化记忆的作用,我们就可以说,记忆是使我们进入历史的关键,也是时间性得以展现的关键。如果我们只有大脑,而没有外在于大脑的那些记忆体,时间就只是一种个体的体验,而不是社会性的绵延,那么人类文明不能完全说是时间性的、历史性的,那么它就是脆弱的。正是因为器物和文字作为记忆体的存在,才使我们确证了人类的时间性存在,也使人类拥有稳固的信心。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是,如果人类经历了核爆炸或者地球经历了天体撞击之类的浩劫,幸存的人类仍将很快重建世界,只要他们还拥有知识的完整记录,而如果知识的完整记录也一并毁坏,世界的重建将极为漫长。整体上说,大脑记忆是有限的,即使存世者的记忆加起来,也只是记取了人类时间性历程的一小部分,而人类时间性历程的大部分记忆,在存世的器物中,在图书、文献以及各种数字化的载体中,还有一部分人类时间性历程湮灭无迹,成为从地质学、生物学到考古学的探求对象,并且无论这些学科怎样发展,所得也只是一星半爪。

在所有的器物中,都保留着特定人群的时间性生存轨迹。我们通过金字塔认识古代的埃及,通过巨石阵认识古代的英格兰,通过钟鼎认识中国的青铜时代。古人怎样做出这些,问的是技术能力;古人为什么要做这些,问的则是精神世界。这就分别代表着对科学和文化两种时间性成果的探寻。由此,器物不再只是一种物,而成为历史和文化的化石。

文字作为一种记忆的技术,在构建人类的时间性存在方面,有着特殊的功能。这主要不是指文字在起源学上的久远,而是指文字作为纯粹的记忆体系起到的作用。从结绳记事之类的助记标记,到龟甲占卜之类的纹迹赋义,再到楔形刻写之类的抽象符号,直至抽象出完整的表意书写系统,文字一方面表达已有的东西,记录已有的经验,而且逐渐成为表达大脑所有活动,使之进入交流过程的工具。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无法选择接受一个怎样的世界,而只能降生在一定的文明框架中,文字就是先我们存在的一种东西,这种时间上的先来后到,最大限度地规定了人怎样思考和行动。语言和文字不只是信息工具,而且也是一种规定,操用某种语言便接受了某种语言的“意向”,它使我们活在历史之中,也就是活在前人里面,语言文字比社会结构、历史传统还要强固地代表了一代代前人的在场。就此,可以说语言文字本身就是时间。

文字既在表达意义,也在规定怎样表达意义。在几种语言相互翻译时,语言所表达的意义是可译的,但一种语言怎样表达意义则是很难翻译的。最简单的举例,汤姆和张三都是命名一个人,但张三不会出现在英文中,汤姆不会出现在汉语里,这样的命名差异,后面是整部文化史。语法、意象更能显示不同语言的特性,这些特性规定了语言使用者的思维形式,导致“完全翻译”不可能。语言绝不只是表意的工具,而是人作为社会和历史存在的根基。

当一种语言灭绝时,代表着操用这种语言的人群作为现实力量的历史性的消亡,即使这个种群还没有遭受生物性的灭绝,它的时间性就被重置了,它也将不再记得原本的自己了。欲灭其国,先灭其史,而齐根儿上的灭绝其史,就是置换语言,语言的置换就是思想的置换、记忆的置换,甚至潜意识的置换,这是最彻底的洗脑,一种群体的记忆植入和时间刷写。

【编辑:袁毅】

(作者:作者刘洪波 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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