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红:共享经济是”问题儿童“,但丧失机遇才是最大问题 | 访谈

       搜索“共享经济”,能得到两种意见;一种说,寒冬已至,泡沫破灭;一种道,寒冬虽至,春却不远。老百姓忿于押金难退、安全难保,啧有烦言;资本方愁于盈利模式难明,政协委员也怨言不止。人民日报才发表《共享经济:要发展更要健康》的评论,新华社便跟进《共享经济“突围”路在何方》……不论态度如何,不可否认的是,和高铁、移动支付、电子商务并称为“中国新四大发明”的共享经济,各方对它的关注和讨论空前高涨。

共享经济到底是什么?它如今遭遇着怎样的困境?它未来有怎样的前景?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日前新出版了《共享经济100问》,这是国家信息中心分享经济研究中心集体打造的著作,第一作者张新红是国家分享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权威部门的解读,或许能帮助人们在喧嚣中稍稍厘清思绪。长江日报读+周刊专访了张新红。

        共享:网络信息时代的经济特征

啥叫共享经济?一个肤浅的回答或许是:满街满巷的共享单车咯!但是,无论是共享单车还是共享汽车,这些个案产品,都远不足以概括宏观上的共享经济的本质特征。

张新红、于凤霞等著的《共享经济100问》从个案分析开始,逐步引申到宏观层面。张新红说,“从共享产品到共享空间,从共享技能到共享劳务,从共享资金到共享产能,共享经济在过去的 10 年间风靡全球,席卷各行各业,对政府治理、企业发展、个人生活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那么,人们为什么要共享?共享又怎么能够发展成为一种经济模式?使用者说,当然是为了省钱咯,只用不买!在学者看来,共享经济的确是为了“省”,可不仅仅是个体用户的“省钱”,它最根本的作用,在于全社会的资源优化配置。张新红认为,“共享经济就是利用现代信息技术,以使用权分享为主要特征,整合分散化资源,满足多样化需求的经济活动”,“共享经济是一种崭新的、最优化的资源配置方式,是强调以人为本和可持续发展、物尽其用的新消费观和新发展观”。

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原理事长杨培芳在谈《共享经济100问》时就这个观点解答释说,“传统农耕时代的经济特征是分散封闭,工业化的经济特征是集中垄断,网络信息时代的经济特征是协同共享。尽管现在人们还习惯用工业垄断思维甚至小农封闭思维去撕裂或者扭曲信息生产力,比如制造信息孤岛,垄断公共平台,为共享经济设置制度障碍。,“但共享经济的燎原之势扑面而来。”

数据说话,普华永道等机构预测到2,025年,全球共享经济市场规模有望从2015年的150亿美元增加至3350亿美元。《中国共享经济发展年度报告(2018)》统计显示,2017年中国共享经济市场交易额比上年增长47.2%,预计未来5年内仍将保持年均30%以上的增长速度。除现有领域外,农业、教育、医疗、养老等是共享经济未来发展的“处女地”。

       中美学者对“共享”的理解有差异

共享经济的模式和概念,最早诞生于美国,比如,众所周知,中国各色打车软件脱胎于美国优步(Uber)。美国学者和杨培芳、张新红等中国学者一样,对共享经济的前景有着乐观的预估。比如,美国思想家杰里米·里夫金在《零边际成本社会》中提出,到2050年,协同共享经济模式将超过现在的资本独占和行政垄断,成为信息社会的主体经济模式。

不过,中国学者对于共享经济的理解,与美国学者有所不同。杨培芳分析,杰里米·里夫金提倡的共享是免费,这回到了利他主义集中计划经济的老路上,然而,理想主义虽好,可免费利他会失去共享动力,贪婪利己又形不成共享机制,中国学者们提出的是“社会协同、低费共享”的经济学机理,认为只有协同互利才能利用共享,获得普惠增值。

此外,美国学者对于共享之物更多强调“闲置”,张新红则强调“使用”,他为共享经济归纳的文化特征是“不求拥有,但求所用”,并认为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下为公”理念不谋而合。据东汉经学家郑玄的解释,“公”正是“共”的意思。

或许是这种文化理念上的一致性,起源于美国的共享经济,反而在中国形成燎原之势,并且演化新生,输出世界。

死亡的或许只是“伪共享经济”

学者们对于大趋势的乐观预判是一回事,现实中,“共享”衍生出的各色产品潮起潮落,鲜血淋漓,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共享经济的质疑声接连不断,在此情况下,有人整理了“共享经济死亡名单”,并喊出“2018年是共享经济最坏的一年”“共享经济已死”等口号。

张新红对这些说法并不在意,“2018年既不是共享经济最好的一年,也不是共享经济最坏的一年,2019年、2020年也会一样。从理论看,压根儿就不存在‘最好的一年’和‘最坏的一年’,因为还没有形成大家认可的可以做出这样判断的标准。从实践看,2018年共享经济坏消息很多,好消息也不少。总体上看,经历过十年的快速发展,共享经济进入一个调整期,这是正常现象。”

对于“共享经济死亡名单”,他认为不必大惊小怪,“每年倒闭的餐馆数量、纺织企业数量都比这个要大得多。只要存在市场竞争,就会有企业退出,也会有新的企业进来。共享经济是典型的网络经济,同一个细分领域不可能容纳太多的同质化企业,到了一定阶段后肯定会有大量平台退出。目前对于共享经济的质疑来源于多个方面:一是实践发展太快,理论上有不少争议;二是共享经济对传统业态造成冲击,引发一些抵触;三是新业态新模式对监管提出了挑战,出现了许多不适应;四是一些平台企业自身存在明显问题甚至对社会造成了危害,容易引发诟病。共享经济能引起社会各界广泛讨论、争论、反思、质疑,正说明它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总体上有利于正确认知、正确决策、正确行动。”

张新红的这些观点,与近期释放的有关共享经济的其他研究报告恰好一致。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发布的国内首份《2019新租赁经济报告》则指出,经过近几年的“野蛮生长”和无序化竞争,以多起单车企业倒闭,千万用户押金难退为标志和转折点,以押金为主要盈利模式的“伪共享经济”已失去生命力,与此同时,信用取代押金的新租赁经济将成为新趋势。

对话:中国共享经济引领全球是实践发展的结果,不是设计或规划出来的

资本推动共享经济是好事情

读+:您在书里有一句形容,说共享经济似乎一出生就是“问题儿童”。

张新红:作为一种新业态和新型经济模式,共享经济一出现就形成了较大的冲击力,对传统业态的冲击、对现有政策的挑战都非常明显,所以从一开始就争议不断,似乎成了“问题儿童”。比如优步和爱彼迎发展初期就到处打官司,到现在还有一些国家不允许进入。但毕竟它们都还在快速的成长,因为人们知道这是一个能为大家创造新价值的新生事物。其实,当年汽车对马车的冲击、集装箱对搬运工的冲击,后来的互联网对纸媒的冲击、电子商务对实体商店的冲击等,情形都是一样的。只是共享经济似乎速度更快一些,很多人感到来不及适应。从一定意义上说,新生事物从一开始都是“问题儿童”。当然,换一个角度看,新生事物也是新的力量、新的机遇、新的希望。

读+:OFO押金危机,共享汽车途歌被法院冻结账户存款,共享经济的出发点是资源更优利用、资源节约,但目前的状况却成为了大量资源浪费,症结在哪?

张新红:共享经济的出发点是资源更优利用、资源节约,也一定会实现资源更优利用、资源节约。但在发展过程中会出现一些企业过度投入甚至倒闭退出,造成一定的资源浪费,这是市场竞争的必然结果,也是一个行业走向稳步发展的必要成本付出。我们不能因为看到了这些现象就说共享经济造成了资源浪费,更不能因此怀疑市场的作用。就像每年都会有数以百万计的餐饮企业倒闭,造成的损失可能上万亿元,我们不能因此就让餐饮业回到计划体制中去。共享经济在发展初期,由于进入门槛相对较低,会有大量的企业和资本涌入,到了一定阶段后多数企业可能会出局,这是一个正常现象。等竞争格局基本稳定后,共享经济对于节约资源的作用会更好地体现出来。

读+:除了资本之恶,还有哪些是共享经济发展过程中应当警惕的?

张新红:将资本的逐利性称为“资本之恶”本身就有问题,就像“人性之恶”不足为凭一样。事实上,资本对推动人类发展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在共享经济发展过程中,资本的助推作用是明显的,总体上看还是正向的。当然,防止资本过度投入也是一个大课题,需要在坚持市场决定性作用的同时加强引导和规范。

此外,共享经济发展过程中还要警惕一些东西:一是看不到共享经济是一个大趋势,不知道丧失机遇才是最大的风险;二是用老办法管理新经济,不能顺势而为进行监管创新;三是一些平台企业过度追求自身利益和眼前利益,利用技术优势和法律空当损害消费者利益,甚至失去底线给社会造成严重危害。

隐私“透明”,但不可能回到没有网络的时代

读+:平台倒闭、安全事故等风波,会透支公众对共享经济模式的信任吗?

张新红:近年来共享经济领域出现的一些平台倒闭、安全事故等事件确实引发了大家的关注甚至担心,但大家对共享经济的信任并没有因此下降,这一点从历年共享经济参与者人数不断提升就可以得到证明。个别领域、个别平台、个别事件暴露出来的信任问题,并没有改变共享经济发展的大趋势。共享经济是基于互联网平台实现的陌生人之间的交易,是典型的以信任为基础的经济业态。同时,共享经济也为社会诚信体系的建设提供了重要支撑。在共享经济里,我们的每一个行为都将被记录下来,也就是说我们的每一次参与其实都在为丰富和完善社会诚信做出贡献。现在政府、平台企业、服务提供者、用户等都越来越认识到诚信的重要性和失信的风险,在制度、技术、参与等各方面给与更多的改进和配合,这是一个可喜的进步。

读+:这也暴露出一些隐私安全问题,您如何看待?

张新红:依据现有的技术发展水平,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是透明的,将来更是如此。也正因为如此,关于个人隐私保护显得更重要,也变得更加困难。如何在发展与保护之间寻找到平衡点,是理论难题,也是技术难题、法律难题、伦理难题,确实需要大智慧,也只能在实践中不断探索。

我们不可能回到没有网络的时代,对于哪些属于个人隐私、个人数据归谁所有、如何使用等都还没有定论。即便将来有了相应的共识,也一定是一个动态的、相对的标准,会随着实践发展而变化。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可以设置不同的道德和法律底线,比如现在普遍的做法是不能过度收集个人信息、不能随意向不相关的人公开甚至出售个人数据等。

读+:伴随共享经济是否也需要培养相应的共享文化?比如共享单车,人为毁坏、管理不当等矛盾屡见不鲜,这是否也反映出社会尚未建立起共享文化?或者说,在人性自私的担忧下,对这种共享文化的形成应当乐观吗?

张新红:经济与文化从来都是相伴而生相辅相成的。如果真的存在共享文化的话,也一定是与共享经济一起成熟的。不必太计较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也不必太计较是共享文化催生了共享经济,还是共享经济成就了共享文化。共享单车在早期发展过程中出现人为毁坏、管理不当等问题,引发了全社会关于国民素质的大讨论,也促使社会、平台企业、用户在认识、技术、措施、行为上的改变,促进了全社会共享文化的改变和提升。就像当年关于雾霾的讨论增强了大家的环保意识一样,共享经济发展也会促进共享文化的形成和改进。

同时,在共享经济环境下,每一个人的诚信都会增加他人的福利,同时形成和增进自己的诚信积累,对共享经济发展也会起到促进和保障作用。在网络环境下,精准执法、实时反馈、失信联合惩戒、道德共鸣等更容易实现,不必过于夸大人类的自私心理对共享经济的破坏和阻碍作用。

中国的政策环境是共享经济取得成功的关键

读+:您在书中提出了一个观点,共享经济虽然从美国发端,但目前和未来将由中国引领。不久前韩媒也发声,说中国引领的共享经济潮还在持续影响世界各国。您觉得共享经济真能担起“中国新四大发明”的称号吗?

张新红:目前中国共享经济的市场规模之大、参与者人数之众、创新模式之多在全球都可以说是领先的。现在中国有不少共享经济平台开始全球化布局,也有很多国家的创业者学习中国企业,是一个好现象。严格来讲,中国共享经济引领全球是实践发展的结果,不是设计或规划出来的。网民大国优势、后发优势、制度和政策优势等是中国共享经济能够快速领先的主要原因,也是一系列信息技术创新应用发展到新阶段的一个自然的结果。只要我们利用好信息技术革命提供的历史性机遇,坚持改革开放,坚持鼓励创新,中国共享经济对全球的贡献会更加突出。

读+:目前国外的共享经济模式有哪些值得总结的经验或教训?中国目前有哪些可供借鉴的经验?

张新红: 世界各国共享经济发展冷热不均的情况非常明显,不是所有的模式在所有国家都能取得一样的成功。总体上看,宽松的政策环境对共享经济的影响不可低估。具体到模式而言,成功的共享模式一般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从供给角度看重视量大、分散、溢价,从需求角度看注重刚需、高频、痛点。另外,国际上一些影响大的共享模式从一开始就瞄准全球市场,这是国内企业应该学习和借鉴的地方。中国最大的经验应该是政策环境宽松,尤其是“鼓励创新,包容审慎”的政策基调为共享经济创新发展留下了很大的容错试错空间。许多国外专家和创业者也认为中国的政策环境是共享经济取得成功的关键。

读+:电子商务发展出了巨鳄,为什么共享经济还没有出现巨鳄平台?

张新红:目前全球独角兽企业中共享经济占35%以上,中国的独角兽企业里共享经济占50%左右。互联网企业有BAT(百度、阿里、腾讯),共享经济领域也有一个说法叫TMD(头条、美团、滴滴)。其实,在资金共享、产能共享、知识共享等领域都已经出现估值很高的创新型企业,假以时日成就一批巨鳄平台是可以预期的。

读+:您在书中也提到,共享经济可以深入各个领域,比如医疗、教育、养老、农业等,您对那个全面发展的共享经济时代有预判吗?

张新红:其实目前在各个领域都已经出现共享经济的雏形,只是在一些领域受行业特点和政策环境影响,尽管市场很大、需求也很强烈,但现在还没有真正发展起来,比如制造业、农业、医疗、教育、养老等领域。这些领域共享经济获得大发展需要一个过程,有些可能只要2至3年,有些可能要更久一些。

从大的方面看,共享经济所以能发展起来有两个理由:一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需要。人类一直在追求更高的效率和更高品质的生活,共享经济与之前的经济形态相比具有明显的优势。二是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物联网、云计算、人工智能、数字地图、移动支付、现代物流等新一代信息技术的成熟应用使共享经济成为可能。也就是说,共享经济是人类发展内在需求与科技革命相结合的必然产物。共享经济是大趋势,也是大机遇,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和放弃它。

【编辑:周劼】

(作者:作者黄亚婷编辑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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