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 所谓“算法革命”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如果我们想象“记忆的世界观”,也就是以记忆为解释框架去描述世界,那么,我们可以说,生物和人本身就是记忆载体。一切机体,既是演化的产物,顺应了地球环境,被地球环境所决定,也记取着地球的种种信息。

倘若真的有外星人,并且由他们来研究一个地球生命,他们将能够从地球生命的形态,得出一系列结论:例如这样的生命应当出现在怎样的恒星体系之中,太阳与地球距离多远,才会出现适应这种生命形式的热力平衡,这样的生命应诞生在怎样的磁场里,其骨骼密度显示了怎样的重力环境,其物质构成显示着怎样的元素分布,呼吸现象后面预示着怎样的大气环境,如此等等。如果这种分析是足够精确的,人与动物在记录地球环境上的作用是相似的。

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大脑。这是人作为人的起源。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这是人的第二起源。第一起源塑造了人的大脑,第二起源是在大脑进化可以忽略不计之后,人类所进行的一切创造。此前,人作为生物而存在;大脑形成之后,人作为人而存在。这样,我们可以说,大脑才是人的真正起源。这一次起源,使人具备了从自然界挣脱出来的能力,并开创出一个“人类世界”,一个由人类接管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固然还不能摆脱自然规律,但能够对自然进行合乎自身目的的利用。人的出现,就是今天“自然史”和“世界史”的分割点,自然史讲到人出现之前,世界史或历史则从人的出现开始。

人的记忆有三种,一种是大脑记忆;一种体现于人工制造物之中,从古代遗存的文物到当下任何一种商品和艺术作品;还有一种,是专门为了记忆而发明的文献,它借由文字、声音、图像等形式把人类的经验、知识、情感、生活状态、社会面貌、心理活动等等记录下来。

我们是否出了第四种记忆形式,值得关注。过去,我们的记忆获取最终总是要通过大脑,现在,我们已越来越多地把记忆变成一项不必“走脑”的活动。过去我们是通过阅读来重建记忆,现在我们是通过搜索来提取知识。在很多情况下,知识运用不再必须经过大脑来操作,而是由机器来自动完成。电脑等程序化机器已获得充分的信任,它被委派去自动完成工作时,我们不必介入,我们只需发送指令,而结果的输出不用我们操心。

背景被消解。这个过程在文字出现以后就已经开始。文字的作用,就是让它所记录的内容在另一种场景中得到重现,为了保证这个异时异地的重现,文本必须摆脱它的生产场景,我们无须知道孔子在哪间房子里、何种光线下、面对哪些人说出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而只要读取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只有在某些研究中,我们才会还原那些“背景”性的东西,这种情形是少见的。

当然,文字、声音和图像,仍然未能完全消除背景,例如“风格”就是它们不曾消除的东西,这里面既包括个人风格,更包括“民族风格”“地方风格”“时代风格”等等。但在主要方面,在内容上,它们已经是充分去背景化的,这便是它们足以完成跨时代、跨地域交流的原因,这使各种风格可翻译、可理解,但也使不同风格难以完全的翻译与理解,从而各有其难以描述的妙趣。

由程序机器进行记录与复现的记忆,与过去的社会记忆机制很不相同。总体上可以称为“实时”的程序机器处理和响应方式,代替了过去的“大脑伺服”方式。过去,我们固然也需要查考工具书,但总体上,我们是将大脑记忆中的“已知”作为起点来运用社会知识,大脑记忆是基础性的,“过去”是活着的。现在,搜索成了第一位的知识运用活动,大脑已越来越不承担记忆。以“电子记忆”为典型代表的人工记忆设置,不借助大脑本能和反思,就能确保知识、经验等得到可靠的重现,既不依靠动物学也不依靠心理学的人工记忆迅速增长,“过去”已死,只有当它被搜索到时才曾经活过,否则就一去不回。

搜索行为就是从程序机器中进行记忆提取,带来的一个变化是大脑可以空空地不储存记忆容量,反而得以进行更具创造力的工作,知道“关键词”比拥有体系化知识更加必要。复制粘贴方式生产的大量“论文”,只是这种知识运用活动的最劣质表现。即使真正进行创造性工作的人,也不是在进行全过程的逻辑推演,而是在制造数字模型,而将运算交给程序机器完成。换言之,在将文本、声音、图像等各种记忆载体数字化以后,计算程序现在成了记忆组织、提取、运用的中心。程序规则比信息内容更加重要了,这就是“算法”建立起了统治。内容不过是计算的材料,而算法决定了计算的主题和结果。

算法的上升,加剧了工业化、自动化趋势,被称为智能化的革命以“人工智能”为典型代表,正在改写由文字、声音和图像所制定的规则。地域性、地方性、风格性、时代性等等将加速消失,社会记忆的背景将不再存在,工业革命使农业文明中产生的东西变成远去的乡愁,“人工智能”将使冷冰冰的“客观”性覆盖所有的温情因素,如同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未来总是以蓝、白、黑等冷色调来表现,人文将成为遥远的回响,机器规则、程序规则、算法规则、效率规则、力量规则、客观规则将被放大到极致。

这样一种发展,已必然地包含在工业革命的逻辑之中,只不过在数字革命中走到了新的阶段。工业革命就是人与地方性、个人性、体验性的断裂,工业化时间不再是人体验于自然的时间而是时钟控制,工业生产以人适应机器节奏而产生一种全新的全球文化,印刷革命使记忆无力应对指数增长的信息生产,数字革命使社会记忆选择了人不再记忆而只掌握算法规则的历史处理方式。

人们都在面对项目,而不是面对问题。技术替代了文化,哲学、史学、文学、艺术在信息洪流的技术这一当务之急下叹息风光不再。平面化和碎片化的“实时”,取代了具有深度、长度和宽度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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