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喝下你泼来的毒


文/周劼(资深媒体人)

现代物理学界有这么一个人:天赋如他者,有;狂妄如他者,少;毒舌如他者,无。

这个人就是朗道,苏联理论物理学家,196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

物理学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新的理论或者新的实验数据,总要先拿到小范围的同行面前讨论一番,再写成论文发表。所以首发权,常常在讨论会上,而非论文期刊里。讨论就需要质疑、批评,不留情面,自然也就有些意气用事,说些刻薄的话。大家把讨论会上喜欢批评又讲究修辞,态度严厉又不失深刻,骂人都常常骂出惊世之言,骂出妙语格言的人,称为“上帝之鞭”——这是用搅翻欧洲的匈奴王阿提拉的典故。

真正称得上“上帝之鞭”的,前有泡利,后有朗道。但泡利鞭子抽下去,心却软,我们说的刀子嘴豆腐心;而朗道的鞭子抽下去,皮开肉绽,抽得旁人惴惴不安。所以,泡利只能算嘴利,朗道才是毒舌。

先说他在国内的毒舌吧。朗道喜欢给苏联物理学家们排名,他说,我排老大,老二和老三空缺,老四是我的一个学生。

这还好,不指名道姓,大家也就呵呵一笑,当作狂妄的格言。

他又用几何符号给理论物理学家分类:△代表头脑尖又坐得住者,如爱因斯坦;□代表头脑笨但坐得住者,如莫斯科大学的某些教授;◇代表头脑虽尖但坐不住者,如他自己;▽代表头脑笨又坐不住者,例如伊万年科。

这下好,指名道姓又说得漂亮,小圈子里的话一下传得很远,大家都忙着对号入座,最可怜的是伊万年科,朗道死了很多年后,这位苏联科学院院士还急着著文为自己撇清。

朗道年轻时到哥本哈根玻尔的研究所留学。玻尔的研究所本就是年轻人的集散地,大家来来往往,无所顾忌,不讲辈分,畅所欲言,朗道突然觉得进了天堂,那种放浪放松,完全瘫成了一滩泥,又像一个胡天胡帝的孩子,基本上横着走。比如提出“核裂变”理论的弗里施刚到玻尔的研究所留学,新人拘束,谨言慎行,一天他看到朗道横躺在教室的长椅上,打着手势和玻尔讨论物理问题,而玻尔则弯腰站着,絮絮争辩,两个人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他才突然卸下包袱,完全融入到那个宽松自由的环境中。

在这样的环境里,朗道的辩才与毒舌发挥得淋漓尽致。到处都有他的轶事。

他喜欢辩论,女诗人金尼娅口占打油诗一首描写:

声音属他大, 

劲头算他强, 

不论何时与何地, 

哪怕只剩椅子一张,

也要和它辩论没完。

他喜欢挑刺儿。有一次,爱因斯坦来讲学,演讲完毕,请大家提问。最后排的朗道站起来:嗯,爱因斯坦先生刚才讲得还不算太蠢,但蠢在逻辑,第二个问题不能从第一个问题严格推导而来,中间需要一个假设,而这个假设并没被证明……大厅里所有人都转身盯着他,只有爱因斯坦对着黑板陷入沉思,一会儿转过身说道,他说得对,大家忘掉我今天的演讲吧。

他喜欢一锤定音。知道朗道的鞭子厉害,玻尔特地派他专程赶到伦敦听狄拉克最新“质子-电子”湮没理论的学术报告,听完后,朗道去最近的邮局给玻尔发了一封电报,只有一个词儿:扯。

虽然就一个词儿,但他用了德文(Quatsch),还加了密。玻尔收到电报,一头雾水,递给旁边的伽莫夫,伽莫夫解释说,就是胡说九道,比胡说八道多一道的意思。

玻尔听明白了,他相信朗道的判断,联想起狄拉克刚结婚,不禁点头叹道:

原来男人一婚傻三年。

朗道一个词儿将狄拉克小心翼翼辛辛苦苦的理论一脚踢翻。可他是对的,“质子-电子”湮没理论后来被证明是狄拉克一生学术研究中难得的瑕疵。

朗道就有这样的能力,他不感兴趣你的正确,只感兴趣你的错误,听到正确的东西昏昏欲睡,听到错误的东西精神百倍,抓住一点,就地宣判,判决笞刑。上帝之鞭高高举起,绝不轻轻落下。

那个时候,正是量子力学革命的高峰期,每个人在前无古人的领域里摸索,黑暗共光明一色,灵感与纰漏齐飞,根本弄不清哪些对,哪些错。乱做一团时,就需要一个人,如斗战胜佛,铁齿铜牙,铁石心肠,双眼闪烁着思辨之光,挥智如运铁棒,横扫千军,摧愚痴,破虚妄,无人可免。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正确,当头一棒;即使正确,证据不够简洁、逻辑不够严密、数学不够明晰,依然吃俺老孙一棒。

这样的人,毒,对一切都打上问号,不讲怜悯,不动感情;也是药,使讨论活跃,使错误无所遁形,如醒酒汤,让人猛醒、顿悟,让研究不再踉踉跄跄,回到正确的方向。所以,他们还有另一个非正式名称——物理学的良心。

阅读书目:

《伽莫夫自传》 王晓华 译 上海翻译出版公司

《朗道百年》郝柏林著

《史情室文帚》 戈革 著 中国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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