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薛林荣: 以草木和饭局探索鲁迅的精神世界|读+

【访谈】

今年9月25日是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10月19日是他去世85周年。百年来,研究鲁迅的文字车载斗量;在21世纪,鲁迅研究仍在向更深更广处拓展。作家、学者薛林荣的“微观鲁迅”系列,已经出版了《鲁迅草木谱》《鲁迅的饭局》二种,反映了鲁迅研究、普及工作的一些新特点。上周,长江日报《读+》专访了薛林荣。

薛林荣。

草木和饭局是“表”,探索鲁迅的精神世界才是“里”

读+:您写鲁迅,为什么会选择“草木”和“饭局”这两个题目?

薛林荣:最初写鲁迅,我都是围绕一个话题,比如内山书店、《晨报》副刊、八道湾的兄弟失和等等,写独立完整的文章,并没想写成一本书乃至几本书。等到文章发表得多了,积累到一定程度、体量足够出书的时候,就想着用一定的线索将其组织起来,这才有了草木的视角、饭局的视角。这是受了中国传统小说“草蛇灰线”结构方法的启发。“鲁迅草木谱”“鲁迅的饭局”,只是结构,是表;探索鲁迅的精神世界,探索民国文人生活和现代文学思想资源特别是文学论争史,才是内容,是里。

所以说,《鲁迅草木谱》《鲁迅的饭局》这两本书都是先有文章,后有书名,是内容决定了形式。

关于《鲁迅草木谱》的命名。熟读《鲁迅全集》的朋友都会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鲁迅写花草树木,特别传神,特别意味深长,写出了很多经典。比如:到日本留学时,鲁迅写下了“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这一描写樱花最经典的比喻句;在北京绍兴会馆,夏夜钞古碑的鲁迅“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在北京西三条胡同,鲁迅写下了读者耳熟能详的经典“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还是营造典型环境的大师,他给不同的小说设计了与之气质相配的树木,如《药》中的杨柳,《风波》中的乌桕树,《高老夫子》中的桑树,《铸剑》中的杉树林等等。鲁迅本人也非常喜欢种树,曾邀请专门的园林机构云松阁到北京西三条胡同家里种树,亲手种下的丁香、榆叶梅至今郁郁葱葱。晚年定居上海后,他在前院种上了夹竹桃、石榴、紫荆、桃花等花木。

关于《鲁迅的饭局》的命名,有一个触发点,那就是我看到了一份鲁迅亲手书写的饭局请柬。那是1933年4月19日鲁迅发给姚克的请柬,原件收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这个饭局是鲁迅帮助翻译家姚克和上海文化界的一些名人见面。正是这份鲁迅亲手书写的饭局请柬,使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把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重大活动与鲁迅参加的饭局,特别是他亲自组织的那些饭局联系起来呈现,一定非常有趣。于是,就以《鲁迅的饭局》作为书名。

“微观研究”,属于鲁迅文化普及工作

读+:您把这两本书归入“鲁迅微观研究”系列,如何理解“微观研究”?对鲁迅的微观研究如何避免流于琐碎、格局变小?

薛林荣:我不是鲁迅研究专家,我所做的工作,充其量只是知识或者说是常识的索隐与考据,这也是我的兴趣所在。方法其实很笨,也很简单,那就是做足文献功夫,精读鲁迅的文本,参阅他人的相关资料,在不同文本的互证之中,进行“知识的考据”,力所能及地为鲁迅的形象增加立体的几笔,露出鲁迅本来的肌理,使其更加亲切可信。

相较于学院派的哲学思辨、引申转换,我研究的是触目可及的具体材料,因此属于“鲁迅的微观研究”,是普及性的。早在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的时候,林非先生就呼吁“严肃认真的考订和核实已经成为鲁迅研究领域的重要任务”,40年过去了,这一任务还远没有完成。为什么呢?因为从事鲁迅微观研究的队伍还比较弱小。其实,学院式的专业化鲁迅研究(“鲁研”)之外,还应该重视鲁迅文化的普及工作(“鲁普”)。我所做的,正是“鲁普”。

研究鲁迅的路径很多。用什么方法研究鲁迅,那是学者自己的事。这让我想起“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我觉得,我的鲁迅微观研究,有点“我注六经”的意思。我愿意做一些繁琐的关于鲁迅常识、事实的考证,用这些考证、归纳、梳理,找到构筑鲁迅思想这个庞大建筑群落的砖瓦。

至于如何“避免流于琐碎、格局变小”,我觉得这个取决于写作的姿态。比如《鲁迅的饭局》,表面是写吃吃喝喝,其实所收内容远远超出了饭局本身。饭局是一个“场”,出场的人和事、发生的文学论争和文学事件,才是“戏”。格局大不大,不是由“场”决定的,是由“戏”决定的。当然,我本人水平有限,还需要继续努力,使微观研究的格局更大一些。

“鲁迅是谁?”这是一个常说常新的问题

读+:从书里看得出,您对鲁迅的材料非常熟悉,对鲁迅研究的动态也很了解。在您看来,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鲁迅研究走过了怎样的道路,今后又是怎样的走向?

薛林荣:这个问题我可能回答不好。您所说其实是“鲁迅研究史”,这不是我的研究方向。但我可以分享我的一些看法。在我看来,要说近些年鲁迅研究有什么重要变化,那就是提出并确认了“鲁迅是谁”的问题,并且这一过程还在延伸。

“鲁迅是谁”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常说常新的问题,这也是鲁迅话题的迷人之处。要说鲁迅是谁,首先必须要说毛泽东对鲁迅三个“家”的评价:“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这一评价出自毛泽东1940年1月9日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演讲,标题后来定为《新民主主义论》。如果没有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鲁迅的形象不会这么高度统一地定型,鲁迅的传播也不会这么迅速广泛。毛泽东号召全国人民读点鲁迅,并且说“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这大大有助于鲁迅思想和著作的普及。

上世纪80年代之前,鲁迅研究学者的基本任务是注解三个“家”。回忆和研究鲁迅的文章是这样,就连鲁迅的画像也是这样。周作人曾写过一篇《鲁迅的笑》,说他所见过的鲁迅画像,大都是严肃有余而和蔼不足,没有写出鲁迅平时和善幽默的一面,“未免有单面之嫌了”。

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研究鲁迅的专著,在几万字十几万字的书中,几乎找不到一条活生生的材料,关于鲁迅的思想和精神也是脸谱化的。如果鲁迅活着,他绝不会同意这样的研究路径。

所以,鲁迅的形象也是有“政治鲁迅”和“人间鲁迅”。当然,这两种形象的存在,逻辑上并不矛盾,不能用一个形象去否定另一个形象。因为文学具有鲜明的政治属性,政治对文学话语也会进行争夺。这方面我举一个例子,鲁迅身后的葬仪就存在政治话语争夺,仅鲁迅治丧委员会的名单,就有四个版本。

将来鲁迅研究的走向,我认为,应该是以鲁迅的精神研究鲁迅。鲁迅晚年,创作了8篇被称作“新历史主义”的小说,即《故事新编》,这些小说直接进入神话和历史,直接进入模塑中国文化性格的那个强大的传统,针对的是根深蒂固的旧文明,想通过触动它,使之动摇。鲁迅在小说里,把孔子、老子、大禹等已被神话了的人物拉回地表,目的是什么呢?是为根深蒂固的古旧传统“袪魅”,将上面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取掉,还原历史的真实,甚至写出他们身上的“胡气”和“无赖”。

我觉得现在我们也应该用鲁迅倡导的这种精神去研究鲁迅,将他拉回地表,进行讨论与评说。“鲁迅是谁”,如何给青年人一个有血有肉的鲁迅,如何复原鲁迅本来面目,这个过程十分艰难,也十分有价值。

鲁迅的作品与思想,都已成为民族财富的一部分

读+:有一种说法,认为人只有在失意的时候才爱读鲁迅,您对此怎么看?

薛林荣:“失意的人爱读鲁迅”,是阅读的功利性使然。对知识分子而言,阅读鲁迅应该是一门课业。

事实上,鲁迅的作品与思想都已成为民族财富的一部分,成为治国理政的思想武器的一部分。不管什么人,处在什么位置,要想从现代文学中汲取营养,都无法回避鲁迅这一灯塔。

比如,鲁迅启示并示范我们,思想成熟的知识分子应该以成熟的方法与所处的时代打交道。鲁迅讲,“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韧性的战斗”,他一生都是有策略地战斗,“散兵战、堑壕战、持久战”,这样他在一个大混乱的时代,才能保持思想的敏锐和独立。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也是一个现代主义者,和左、中、右各色人等都能游刃有余地打交道,这才是思想的成熟。上海《申报》的总经理、总主笔史量才都被国民党暗杀了,但鲁迅安然无恙,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根本原因是,他是一个懂得迂回、懂得避让的战略高手,不会做无谓的牺牲。

鲁迅对自己有很清醒的定位,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苦行僧似的人物。他写《狂人日记》的时候,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会在文坛这么举足轻重,但是随着对国民性问题的反思越深入,战斗的时间越长,他越知道,自己是带着历史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个历史使命是什么呢?那就是“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一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普罗米修斯式的殉道者的话。

鲁迅知道这一使命极其伟大,并且这个使命恐怕他一个人也完成不了。1936年9月20日,在他去世一个月之前,他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文章《死》,其中决绝地写道:“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1935年的某日,鲁迅站在上海虹口大陆新村寓所前的街道上,他对着镜头的姿态有点“萌”。

鲁迅与草木共此生

鲁迅原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看到了吗,有两个“木”!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大概是鲁迅写草木最有名的句子,全中国的中学生大概都读过;噢,还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大概也都读过。

如果以为鲁迅与草木的缘分止于此,那就错了。根据《鲁迅草木谱》的研究,鲁迅可说是与草木共此生。

现存鲁迅最早的手迹就是他手抄的《二树山人写梅歌》,国家一级文物。他还刻过一方印章“只有梅花是知己”。

他弃医从文,为了安慰藤野先生,就撒谎说自己要去学生物学,老师教的医学知识也还用得上。其实这“谎话”也有来由。北京鲁迅博物馆收藏着鲁迅的11册德文植物学藏书,包括《开花植物体系》《食肉植物》等。“鲁博”还藏有1910年鲁迅在浙江师范学堂期间采集制作的植物标本手册,当年农历三月,他12次带领学生外出,在杭州周边采集了73种标本。

生物学是鲁迅“知识地图”中重要的一块,由生物学引发的进化论则是鲁迅“思想大厦”中的基石之一。

1911年,鲁迅抄录前人草木著述八种、十二卷,又批校五卷。1912年他到北京,住在绍兴会馆“补树书屋”,这名字源于院内一棵补种的大槐树,鲁迅在此抄古碑,“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一边抄一边感觉“我的生命居然暗暗的消失了”。

不久,老友钱玄同来访,就在这大槐树下,发生了那段著名的对话: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然后就是《狂人日记》,“鲁迅”横空出世,“补树书屋”的大槐树,见证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开端。

此后的鲁迅,更多是以战士的姿态出现,但从未放下草木情怀。1930年,他翻译了《药用植物及其他》;同年他疾呼警惕沙漠化,指出“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

1936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当年4月15日,他致信友人谈起桃花:“说起桃花来,我在上海也看见了……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龙华,也有屠场,我有好几个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8月27日,他在信中提到,猴头菇是珍品,如经植物学家和农学家研究,或许可以人工栽培。9月2日,内山书店送来他要买的书,其中有《植物集说》下册。

10月19日,鲁迅病逝。

《鲁迅草木谱》《鲁迅的饭局》 薛林荣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俯首甘为孺子牛”出自一场饭局

鲁迅也吃饭、也请客、也喝酒,也出席饭局并组织饭局,《鲁迅的饭局》从中研究出了什么呢?

鲁迅喝酒很多,平生醉酒11次,其中大醉5次,喝到呕吐则只有1次。他爱吃零食点心,爱吃甜。后来发现招待男客,点心就“消灭”得很快,于是他把点心收起来,常常以花生招待男宾。

他重视人际关系,这方面非常精细。在他的日记里,同样是在家和客人一起吃饭,有“留饭”与“治馔”之别。前者是碰巧赶上,后者是专门设家宴请客;“同”某某吃饭与“邀”某某吃饭也有区别,前者是AA制,后者是买单请客。

在鲁迅参与的那些饭局上,有过争吵,也有佳话。比如1932年10月5日,郁达夫请鲁迅吃饭,席间有柳亚子等一共8人。这次饭局散席时,郁达夫拿出素绢,请大家题词留念,鲁迅当场写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上角还有8个小字:“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半年后,他将“横眉冷对”这两句扩展为一首七律诗,赠给柳亚子。

再比如1930年9月17日,鲁迅50岁寿宴,实际上这是一次上海左翼文化人的秘密聚会,有地下党人参加,活动非常隐秘而低调,整个下午,特殊身份的客人不断来来去去,到晚上有50人留下吃饭,还有人专门放哨。

1936年,为了平息左翼文坛内部的一次争吵,鲁迅安排饭局,席间讲了一席真诚的话:“创作,应该是艰苦的、不断的、坚韧做去的工作。如走路,一直向前走就是。在路上,自然难免苍蝇们飞来你面前扰扰嚷嚷;如果扰嚷得太厉害了,也只消一面赶着一面仍然向前走就行。但如果你为了赶苍蝇,竟停下脚步、竟转过身去用全力和它们扑打,那你已失败了,因为你至少在这时间已停滞了!你应该立刻拿起你的笔来。”

科普鲁迅

读《鲁迅草木谱》,颇惊讶于鲁迅对科普的贡献。

他1903年写了《中国地质略论》和《说钼》,与别人合编《中国矿产志》,翻译了法国科学幻想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1904年翻译了《北极探险记》,1907年著《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1930年翻译《药用植物及其他》,1933年著《“蜜蜂”与“蜜”》等,直到生前最后时刻,还念念不忘想要翻译法国科学家法布尔的《昆虫记》。

《说钼》是我国最早介绍法国居里夫人发现镭的经过的论文。《中国地质略论》和《中国矿产志》,是我国最先用近代自然科学理论研究中国地质的著作,当时8个月内连续3次再版,影响很大。地质学家黄汲清说:“《中国地质略论》和《中国矿产志》是中国地质工作史中开天辟地的第一章,是中国地质学史上的开拓性创举。”

鲁迅还大力倡导创办科普杂志,他还最早提出在中国用幻灯和电影一类的形式来介绍科学知识。

薛林荣说,他的“鲁迅微观研究”属于“鲁迅普及工作”,简称“鲁普”,是和鲁迅研究工作(“鲁研”)有区别的。

区别或许是有的吧,不过在我看来,鲁普、鲁研,都重要;正如科普、科研都重要一样。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编辑:贺方程】




(作者:李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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