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奏首小品给我听|门外弹乐

文/梅明蕾(媒体人,爱乐者,读写驳杂。)

我相熟的一个中学生,最近考上美国的一所音乐学院深造小提琴演奏。此前她在汉已拜师习琴十多年,在我眼里,她练琴刻苦,技术不差,乐感也说得过去,远在大洋彼岸还蒙她不弃,时时将其上课练习的曲目由微信发来供我说三道四。我非专业人士,仅凭赏乐之感受姑妄言之,也任她姑妄听之,一来二去,就有所发现,又顺着这发现生出些想法。

我发现了什么呢,我发现与她交往了这么些年,听她拉琴足有近百次,竟然从未听她拉过一首小品,也就是那些时长两三分钟、意味隽永、旋律千回百转、技术又构不成拦路虎的小曲子,典型如奥地利小提琴大师克莱斯勒脍炙人口的《美丽的罗斯马琳》。这几次她从美国传过来的作业就不必说了,不是维尼亚夫斯基的协奏曲,就是伊萨依技术艰深的炫技之作,总之基本上都是些富有挑战性的“大东西”,让你为她的学业精进高兴之余,也感叹其不虚美利坚之行。

当然,趁难得的留洋机会将基础打得更牢,技术掌握更多,世面见得更广,乃题中应有之义。不过她的表现触发了我的发现,那是我长期的习焉不察在此时泛起的回味,继而联想到以往一批习琴青少年(他们自学琴伊始便打定主意走专业之路)的类似情况,也不知是否老师的意图,他们无论程度如何,只要在众人面前表演,一拉开架势不是大制作的协奏曲便是有意的炫技,而从未在他们的琴弓下流淌出一首“好听”的小品。

一次不知何故,老师突然要求他们中的几个佼佼者各拉一遍《梦幻曲》,不错,正是舒曼著名的《童年即景》组曲中那首曾改编为诸多器乐演奏的《梦幻曲》。相对于他们平时演奏的曲目,《梦幻曲》不过两三分钟时长,技术更简单到不值一提,甚至连旋律都朴素得可以,依青少年们当时的程度,应该完全不在话下。然而结果令我失望,除了音准和节奏未出差错(这对他们并不难),其余皆不敢恭维,发音苍白,情绪单一,乐思平淡,一句话,表现相当小儿科。我这才悟到,平时他们吸引我的不过是完成技术上的挑战,一旦抛开技术单论音乐表现,才感到他们要走的路还相当长。

这让我想到有20世纪最伟大钢琴家之称的霍罗维茨手下的《梦幻曲》,还是那“迷你”的体量和简单的音符,却被老霍灌注了何其丰富的情感和内容,以致演奏者自己和听众都被感动得潸然泪下。

也许拿大师类比少年有所不公,正巧手头有一段小提琴独奏《沉思》的视频,演奏者是出生于拉脱维亚的8岁琴童丹尼尔·布拉耶夫。《沉思》也许是被演奏得最多的小提琴曲,说得不客气点不免滥俗得“臭大街”了,小布拉耶夫却冒如此风险,将这首小品演绎得十分到位,换言之,你根本难以将这美妙成熟的声音与一个8岁儿童幼稚的面孔联系起来。

相对大制作,小品或许更简单,但这也并非绝对。这就要说到音乐的本质。音乐说到底是人的情感的表达。小品因其体量小,时间短,结构简单,或者说用来表达情感的资源总量相对欠丰,但作曲家赋予其彰显音乐本质的目标却一点都未偏移。这就更要求作品的演绎者对其有限的音乐要素精心把握而不得有丝毫挥霍,哪里还敢生出不屑的轻妄。这又如文学创作,哪个有出息的作家敢恃“长”傲物而轻视短篇小说呢?

所以真正的演奏大师从来不会轻视小品,总试图将其经营得独具一格给人无穷回味。真正有眼光的音乐教育家更是始终了然学生进步的大方向,既努力让学生趁年轻加强肌肉训练以成就一手好技术,更时时不忘让这精良的技术满足音乐表达的需求。这样的大方向也体现在各种国际比赛中,你既要能在贝多芬、勃拉姆斯、老柴、帕格尼尼的大制作中过关斩将,也须在巴赫乃至克莱斯勒的“小世界”中游刃有余给评委留下深刻印象。此外我也有一个业余演奏者的私心,技痒难耐之时欲以手中乐器表达心声,又须绕过技术上的拦路虎,那传世的小品应是最合适的精神食粮。

【编辑:贺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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