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劼（资深媒体人）
有一种东西叫科学玄学，简单说就是，大家都不明白的地方，科学家明白；大家都明白的地方，科学家不明白。科学家的大脑回路永远是普通人的逆行。
就说看电影吧，对普通人来说，叫大众娱乐，但对科学家来说，可能叫小众折磨。
就拿大名鼎鼎的玻尔来说吧。他在哥本哈根创建物理研究所，吸纳全世界的年轻物理学家们来此驻足，是量子力学的圣地。那时候，美国好莱坞西部片刚刚风靡欧洲，一帮年轻人拉着玻尔去赶时髦尝新。只看过歌剧、听过音乐会的玻尔何曾见过这等好玩的西洋景，一尝不要紧，尝得赏心乐事不可收拾，只要自己工作累了，就对旁边的人说，咱们干点儿什么吧。所谓“干点什么”，无非就是去看电影，而且特指那些“懒人农场大战”或“寂寞守林人与印第安姑娘”之类的好莱坞不费脑的西部牛仔片。
对玻尔是开心，对陪着他看电影的人则是苦差。伽莫夫回忆说，玻尔老是跟不上情节的发展，不停地向我们提问题，“这个人是不是那个牧童的姐姐，是那个牧童开枪打中了想偷他姐夫牛群的印第安人吗？”诸如此类的问题，既认不清人，也弄不懂人物关系。搞得陪看的人要配上旁白，解说清楚，这一喋喋不休，令旁边的观众不胜其烦。
等终于看完了，玻尔开始发表影评：“我不喜欢那部电影，太不可信了。坏蛋带着漂亮姑娘逃走，说得通，常有这事儿。桥在马车底下塌了，不大可能，但还能接受。女主角挂在悬崖半空，更不大可能，但我还是姑妄信之。甚至千钧一发之际，英雄骑着马来救美，不可能中不可能，也且听它。偏偏这个紧要关头，一个家伙带着摄影机把全过程拍下来，我无论如何不信。”
大家恍然大悟，他是把电影当纪录片来看，用生活的客观性来解释文学的虚构性。大家只好解释，这是文学、编剧、虚构，先瞎编好了再拍，晓得不？
看到这里，你会抬杠说，这称不上玄学吧。认不清人，算脸盲症，搞不清楚人物关系，是认知障碍，都算不得理解障碍。
好，马上进入玄学。
玻尔点点头，紧接着冒出一句：可是，为什么结局总是好人干掉坏人？
玻尔问了句所有人都会问的问题。然后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呃，这是套路啦。到此为止。最多再骂一句，俗。可玻尔不一样，套路也要合理性，每一种结局都要有自然逻辑的解释。
套路，既然是套路，就是不证自明的，这有什么好想的。大家撂下这句，一哄而散，只留下玻尔冥思苦想。
第二天，玻尔得意洋洋，召来看过电影的人，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们听听怎么样：最后的一场戏，英雄恶棍相向而行，四目以对，恶棍先拔枪，但英雄动作更快，后发先至，电光石火间打倒恶棍，这其实正是自由意志和无意识的区别。恶棍费尽心机，企图一招毙命，思想上就多思多虑，瞻前顾后，有了羁绊，行动就不能心手相应；而英雄随心而动，心无旁骛，也就唯快不破。恶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由意志不自由；英雄是身手相应意相随，无意识成无顾虑。
这也太唯心了，伽莫夫首先不服气，自由意志怎么可能比无意识反应更慢，更不能主导行动呢？旁边的人也都随口附和，对，太扯了。
科学家争论，有个好处，不会只图嘴巴快活，还要实验验证。于是，伽莫夫专门买了几把玩具仿真手枪，玻尔演英雄，他们来演恶棍，相向而行，四目以对，拔枪，砰砰……结局总是俗套。
狄拉克来哥本哈根访学，玻尔很意气风发地告诉了他这个颠扑不破、快意恩仇的真理，并且推论说，既然一个人思考决定后再做动作就会相对迟缓，而不经大脑只对外来刺激做出本能反应会更快，那么任何两个对峙者，即使一心想杀死对方，最佳策略除了叫骂以外不要做其他事情，因为不管是谁决定开枪，总是先死。这已然从哲学转到博弈论了。
连无趣的狄拉克都兴致满满地记叙了这件事，可见这个理论流传之广。若干年后，为庆祝玻尔五十寿辰，大家结集出版了一本《诙谐物理学杂志》，将这个理论评为玻尔的重大科学成就之一。”恶棍“之一的卡斯米尔还就这件事写了首打油诗，我把它翻译成中文如下：
诗曰：玻尔携友去影院/正在上映“西部片”/片中牛仔多英雄/最后决斗弹无偏/玻尔愕然费思量/忙把电影来评点/提出争胜一模式/如果每人都有枪/好人必然活得长/好人赤心思虑纯/面对邪恶气昂扬/一见歹徒拔枪意/后发先至不着忙/歹徒瞻前又顾后/一意偷袭心里慌/手抖腿颤瞄不准/打完要跑四处张/好人心手意相通/不会浪费一秒钟/心到眼到扳机响/歹徒横尸在地上/玻尔论点太唯心/引起一场大争议/道德对人虽有益/何至救人又救命/大家决定辨真相/购买玩具弹和枪/玻尔扮演独行侠/路见不平救死伤/我们全是大恶人/獐头鼠目流氓样/玻尔怒目似金刚/拔枪随手肆意射/我们统统倒地亡/这个故事得教训/玻尔智慧不荒唐
这个故事我得到的教训，所谓科学玄学，其实就是在大家都不想多想的地方多想一想，在大家只想多想的地方多证一证。想的时候，就显得大家都明白的地方，他不明白；证的时候，才显得大家都不明白的地方，他明白。
阅读文献：
《物理学发展史》 伽莫夫 著 高士沂 译 商务印书馆
《尼尔斯·玻尔：他的朋友和同事对他的生活和工作的回忆》罗森塔尔等编 翻译组译 上海翻译出版公司
【编辑：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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