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天涯共有怎样的此时

文/刘洪波

机器生产建立起了大工业,大工业建立起了劳动大军,劳动大军形成了无产阶级。这是一个组织化过程。当我们说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时,工厂化生产协同所带来的组织性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另一方面在于工人阶级的无产化所带来的彻底的革命性。革命性和组织性,就是工人阶级的力量之所在。

这是时间被量化为金钱之后产生的一种社会组织方式,它把人跟机器也就是工业流程结合起来,这与其说是结合,不如说是顺应,不是机器顺应于人,而是人顺应于机器,让人以机器运动所要求的节奏、工艺流程所要求的组合形式,以及生产过程所建构的知识系统去工作。在此,人也好,机器也好,时间也好,就都可在“出力做功”上加以定义,进而通过货币形式来相互换算。

在这样的结合中,工人的个体性减弱甚至消失了,而代之以阶级的属性。无产化剥夺了工人发展个性的可能,人的地域性弱化了,“工种”的属性增强了。“隔行如隔山”的职业距离代替了地理空间上的远近,一个非洲钳工与一个亚洲钳工的共同话题,可能比他们与隔壁左右的共同话题还多,“工人阶级没有祖国”,也没有故乡。工序的上下游关系有着严格的协作,它代替了乡村社会的左邻右舍,生产的全球化布局使这种协作可能远隔重洋而进行,人们形成了产业链上的“邻居”关系。

这样一来,工人的个性不是随工业发展而更加丰富,而是随着分工的细密而更加单一。在无产阶级化之后,工人的个性就更加抽象,变成机械性的简单动作。这就是早期和中期资本主义在人性上制造出来的趋势。这一趋势在资本主义进行全球化扩张之后,有所减缓,国际分工使资本获得一种条件,那就是在全球间建立起产业等级,从而使个性区别固化为“发达”和“不发达”的分野,发达社会变得千姿百态,而不发达社会变得千疮百孔。

只要发展不是以人为本,不是以人民为中心,就必然出现生产目的的偏差,带来增长而不发展、发展而不进步的后果。这种结果在发达社会造成1%与99%之间的落差,在世界范围内造成污染的转移、血汗的转移、剥夺的转移等等。这就是从马克思到列宁所揭示的现代资本主义的奥秘。

随着自动化、数字工业、程序工业的推进,技术进步可能带来一种新的后果,那就是大量的人将从生产线消失,机器上岗代替人的上岗,人从生产过程必要的参与者,变成生产过程的旁观者,最后是人不再在生产过程中出现,技能淘汰在过去是被他人淘汰,未来可能是被机器淘汰。大工业时代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无个性的劳动者,并把劳动者变成无产者;数字时代可能是连无产者也不需要,连无个性也不需要,而只需要各种样式和用途的机器,乃至多功能机器。在撤离生产线以后,人获得的可能不是自由发展的机会,而是单纯的“福利对象”,换言之,也就是成为单纯的“吃救济者”,区别只在于救济水平的高低。

程序工业使机器发出声音,一台机器不仅能够表达自己,把自己的状态用数字表达出来,而且将能够模拟情感,现在的对话机器人就是情感模拟的专家。当这些数字通过网络交换以后,机器和人在远程状态下就真的都能被视为一个IP地址,人与机器也就可以视为无差别。此时,在功能价值上,机器就是人,人就是机器。因此,万物互联可能将工业革命以来用“力”“效益”“资金”等概念一体衡量万物的进程推向新的高度。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工业化都会带来传统的断裂,但这个断裂其实又是一种共时性的统一。人们与传统断裂开来,统一于机器的麾下,这是构造机械化时代的必然。机械化驱除了地方性、国别化和社会的独特性、历时性,代之以全球性、面向未来的共时体验。数字化进一步打破了疆域的界限,不管是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数字化都在塑造一种新的文化,使得人们更加倾向于拥抱数字世界的此时共在,而不是接近物理世界的此地相近。人们围着一张桌子却没有说话,都在刷着自己的手机,就是“天涯共此时”胜过“毗邻共此地”的现实写照,虚拟胜过实在,时间生活胜过空间生活。

如果不加驾驭,“算法”将直接变成内容,而不是内容的计算模式,传统上由政治、宗教、观念体系和文化传统所决定的意识形态,可能被由市场营销体系掌控的计算所取代。计算工业从效率工具一变而为思想的工厂,人们在算法中受到思想的潜移默化。巴黎圣母院大火后,有一种说法是关于它的重建,将可以从《刺客信条》获得完整的数据,而《刺客信条》只是一款游戏。

规模庞大的游戏工业,功能在于娱乐,在于打发时间,而其效应已远远不止于此,它以真实底本或幻想的真实场景,描摹了世界构造的方式,刻画了人物性格,在互动与代入扮演中,输出成套的观念和行为逻辑,从而形成了比电影、电视更深刻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游戏中的一个卡通形象、一幅旗帜、一句话,都往往产生轩然大波的原因,调侃者称之为“连游戏也不再纯粹”,但事实上游戏也早已不是纯粹的“老鹰抓小鸡”,而是像百科全书般无所不包。

我们正在经历一个文化上的超级工业化过程。这是文化的全新世,也可能是文化的大毁灭。空间已经高度“去远化”了,地球上再远的地方已在心理上不再遥远,“共时性”深度影响了生活世界,当人们触动屏幕时,仿佛一切真的掌握在手,斯里兰卡的连环爆炸如在眼前。

当人们为巴黎圣母院大火而悲伤莫名时,并没有为紧接着的斯里兰卡连环爆炸而同等悲伤,尽管后者死伤已上千,而前者几无人员伤亡。共时性体验中的这种悲伤分配,表明人们的意识在受着怎样的主导,这里面不全是人道、人性、文明等等说辞,而是隐匿着高低贵贱的区分。程序工业成为思想工厂后,打造出的“我们”是全球性的、共时性的,但并不是平等的。


评论一下
评论 0人参与,0条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最热评论
最新评论
已有0人参与,点击查看更多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