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张召忠，退役海军少将，曾任国防大学教授，军事战略学博士研究生导师，军事装备学学科带头人，中央电视台特约评论员，被网民戏称为“战略忽悠局局长”，退休后干脆以“局座”自称，创办新媒体，收获百万粉丝。

看到辽宁号的一刹那他流泪了

上世纪80年代，中国以进口废钢铁的名义，从澳大利亚买来一艘退役的航母“墨尔本”号，海军派了一个小团队带着摄录设备上去看了一个月，这是中国海军和航母的第一次亲密接触，33岁的张召忠就在这个团队中。

也是在80年代，张召忠多次上书，建议在南海建设几艘“浮岛式航母”，预制几十个大型沉箱置于沙洲、礁盘之上，铺设20厘米厚的钢板，钢板上再铺混凝土，只需几亿美元就能建成浮动机场。

后来过了近30年，中国有了辽宁号航母，他应邀去发布评论的时候，在电视上哭了，那一刻，他除了想到中国海军的历程，也许还想到了自己打着手电筒去看“墨尔本”号的日子，想到了他年轻时起草过的那些方案。

张召忠也经历过真正的“战略级忽悠”。自从20世纪80年代中国海军动了航母的心思，美国同行就一直在忽悠中国人，用张召忠的话说就是发动了多次“理论威慑和战略诱骗”，其主要措施就是“研讨21世纪海军趋势”。美国人先后提出了航母过时论、航母无用论、航母不如核潜艇论、航母不如航天论、“武库舰”取代航母论，“航母意味中国威胁”论，等等。在争论中，美国人自己的航母却越造越大。

甚至到了2007年，美国太平洋司令访华时还说，理解中国想要发展航母，愿意提供研发帮助。

虚虚实实，兵不厌诈。在这里，忽悠是斗争的手段，是智谋和定力的较量。张召忠本来不喜欢“战略忽悠局局长”这个说法，但从容应战。他说过，自己在媒体上讲的，只是研究成果的5%；在新书《进击的局座：悄悄话3》中，他干脆坦承，“不懂装懂”并不难，难的是“懂装不懂”。

这就是“局座”张召忠，一位中国将军，一个不忘忧国的退休老头，一个玩转新媒体的“网红”。在人民海军建军70周年之际，读+专访了张召忠，如果这篇专访中他的某些话语让你觉得是“忽悠”，请别忘了，他是“局座”召忠。

【访谈】怎样才配得上叫百年海军

我们还不是“区域性海军强国”

读+：有句话叫“百年海军”，这话到底应该怎么理解？世界上有哪几支海军配得上“百年海军”？人民海军建军70年了，是不是再过30年，我们自然也就成了“百年海军”？还是说，我们需要做更多的努力？我们还需要在哪些方面做出努力，才能真正建成“百年海军”？

张召忠：这话并不是说陆军简单、空军简单，而是对海军的强调：没有一百年的时间很难形成一支成规模的，符合国际水平的强大的海军。

海军和其他军兵种相比有几个主要的特点：第一、作战领域属于海上，世界70%以上都是海洋，大海太大；第二、海上复杂环境磨炼技术，海上无风三尺浪，有风浪高几米甚至十几米，海上什么状况都会出现，所以要学习海洋、地理、水文等复杂的技术知识；第三、大型军舰就是大国工业的象征，大型军舰的系统、技术、零部件等非常复杂，如何有效组装完美运行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海军是国际性的军种，有很多东西是国际统一标准，像灯光信号、旗语、礼仪、军装、服饰、码头接送、迎宾、参观、甲板酒会、联合作战演习等。国际化程度高，要求舰上军官的英语水平要高，方便和其他国家交流，护卫舰上一共才最多十几个军官，文化水平的要求就更高了。海军官兵属于随便吹个集合哨，集合的官兵一半以上都是大学本科毕业，就算不是也得在潜艇学校、水兵舰艇学校学一年半载。

国际性军种要求战略性思维。海军属于国际性军种，在海上经常碰到复杂的海上问题，遇到别国军舰，稍不注意就容易引发国际争端乃至战争，所以军官学习战略性思维是非常必要的，少校、中校乃至舰长都必须承担战略性的责任。

说到哪些国家的海军能够配得上“百年海军”，第一次走向深蓝、进行全球航行而且全球称霸的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西班牙主要是称霸美洲，拉丁美洲现在很多国家是西班牙语，只有一个国家说葡萄牙语，就是巴西。西班牙、葡萄牙是第一批远洋帝国，配得上百年海军。

然后就是英国，英国崛起过程当中跟法国打七年战争，打败当时有“海上马车夫”称号的荷兰，崛起为日不落帝国。印度尼西亚原来就是荷属东印度群岛，荷兰的海上运输无所不达，世界各地遍布荷兰船队。第二批百年海军应该是英国、法国、荷兰这些国家。

第三批的国家，就是经过第一、二次工业革命，装备铁甲舰、装甲舰、战列舰的国家，这些国家最典型的就是美国、德国和沙俄帝国，除此之外还有日本，这些国家都是属于第三批走向深蓝，全球作战，殖民掠夺，进行海上称霸的海军，这是百年海军。

现在属于成长中的海军有哪几支呢？中国、印度、巴西、韩国。

西方对于海军有三种归类。一种就是世界性海军，是全球称霸的、世界航行的海军，原来是美苏，现在只剩了美国一家。

第二类的就是区域性海军强国，像英国、法国、意大利、德国、澳大利亚等等，还有俄罗斯，俄罗斯现在属于第二梯队的。苏联1992年解体，解体到现在二十多年没有造过护卫舰以上级别的舰艇，所以算是比较差的，但是它有核武器，这是它比较强的一方面，俄罗斯核潜艇还是不错。

其他国家的海军都算近海防御、近岸防御的国家，中国、印度、巴西。中国现在也不能算是区域海军强国，因为中国现在一出第一岛链就面临美国和日本的封锁，所以还不算，但是正向这个方向发展，所以世界大约就分这么三种，一类是最强的美国，第二类是发达国家的海军，第三类是发展中国家的海军。

我们还需要努力才能真正成为百年海军。

最主要的是这么几个方面吧，一个是海军的实力，就是你现役的舰艇数量有多少艘，多少吨位，水平质量怎么样，是自己造的还是买的，种类是不是齐全，这几个指标基本上就可以衡量出来。

第二个就是海军的潜力，海军的潜力就是它不是现役的，但是通过动员，在24小时、48小时、72小时或者是一周、一个月能够加入到海军作战的一些装备。比如说美国的海岸警备队，中国的海警，中国的渔船，这些都属于可以支持海军作战的一些力量，你这个潜在的力量到底有多少？除此之外，我们现在“下饺子”，在建造驱逐舰、护卫舰；将来如果战争动员以后，我们的造船厂还有多少能够快速动员，24小时连轴转，能够生产多少艘舰艇，这些都是要计算，就是潜在的能力。

第三个很重要的，就是海军力量的使用，你这支海军有这么好的武器，实力也很好，潜力也很大，但是你经过实战了吗？没有实战经历，平常的训练很严格吗？演习是不是很认真呢？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拥有一支力量和使用一支力量，还有在使用过程当中如何总结经验教训，这都是非常重要的。

最后，如果不打仗，海军是不是发挥作用了？比如说遏制战争，我方海军力量很强，让别人看到我很强，所以它不敢对我动武，这就叫遏制战争的能力。另外，维持和平的能力，像反海盗、维和，这些也算是海军的力量。

海军陆战队“扩编成军”是一步大跨越

读+：近期围绕人民海军有3则新闻。一是4月23日举行的海上阅兵式，没有出现国产航母，这事怎么看？是我们实事求是不抢工期，还是我们谦虚、低调，不想刺激人家？二是阅兵式上出现了“南昌”号驱逐舰，有人说这是“亚洲最强驱逐舰”，有人说是“世界最强驱逐舰”，是否如此？“南昌”号的作用和价值在哪里？三是官方宣布海军陆战队“扩编成军”，如何理解“扩编成军”，和原来相比有什么变化？

张召忠：4月23号这次海上阅兵没有出现国产航母，就是中国第二艘航母，局座个人认为不是谦虚低调，我自己成长，长大了，我自己能够做事情了，干嘛要看别人的眼色，对不对？我因为怕谁说什么我就谦虚低调，没必要。我们这些年强调要按照科学规律办事，要讲究科学性，如果我们的火箭、导弹、卫星等重大项目不成熟、有问题，那么就等，不会“带病”进行导弹发射，舰艇没有弄好怎么能参加阅兵？

我原来刚当兵的时候，在新兵连待了三个月没有发帽徽领章，天天紧急集合，天天进行训练，随时都会被退回去，你是一个新兵，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兵，不能够享受正式军人的资格。我们的航空母舰就有点像新兵连似的，现在还是造船厂海试，试验了五次也好六次也好，都是造船厂海试，海军还没有接收，还没有服役，一艘没有服役的军舰怎么可以参加这个阅舰式呢？

关于阅舰式上出现的“南昌”号导弹驱逐舰，有人说是亚洲最强，还有说世界最强。世界最强的驱逐舰是“朱姆沃尔特”，朱姆沃尔特15000吨，我们这个12500吨，朱姆沃尔特比我们更大一点，隐身性能也更好一点，所以和朱姆沃尔特相比，我们“南昌”舰055还是差一点。

但是我们和“朱姆沃尔特”相比有一些优势，一个是全部国产化，朱姆沃尔特很多不是国产化，好多都是其他的国家给它配套的；再一个是大批量建造，现在一个标准化的图纸发到各个造船厂大家都可以造同样的055，所以我们可以大批量建造，这个舰估计得造个十几艘、二十来艘，非常厉害。朱姆沃尔特就造了3艘就没了，而且这3艘现在风雨飘摇，国会就不拨钱了，海军在那挺着，怎么办？海军和国会闹矛盾。

海军陆战队“扩编成军”是一步大跨越。我们海军陆战队很早就有，上世纪80年代就重新组建了，但是一直发展不起来。

我在海军工作期间，从1994年到1998年，有四年的时间是负责中国海军陆战队装备的论证研究，当时提出来的战略发展规划就是希望海军陆战队从3000人的陆战旅扩建成1万人的陆战师。

现在我们看到的不是师的问题，是军的问题，真的是一个非常大的战略进步。海军陆战队和陆军有啥区别呢？

第一、不晕船，陆军部队不经过训练上船以后就晕船，躺到船上不断地吐，饭也吃不进去，苦水都吐出来，就别想打仗了。

第二、两栖作战，能在海上作战，也能在陆地上作战，还能特种作战，出发是在舰船或者飞机上，回来还是到舰船和飞机上，这是陆军办不到的。

读+：这次阅兵在黄海进行，125年前，中国第一支近代海军在黄海战败。回首历史，为了明天的胜利，我们应该吸取哪些教训？

张召忠：1894年甲午海战，中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当时有一个很重要的教训。“定远”“镇远”7300吨，在亚洲吨位排第一，技术非常先进，但是始终就是溜边走，放到渤海口这个地方当海上的浮动炮台，拱卫京畿。要走到朝鲜去也是靠边走，这么大的舰，没出息。如果提前预判，等日本的舰队过来，抄后路去打日本本土，当时战局是不是会反转？日本还没有对我们进攻，我们已经对它的本土开战了，那日本就那么点地方，那不得吓死，所以要积极进攻，这是一个教训，如果当时能够积极进攻的话就不会出现全军覆没的问题。

我们还要提高训练水平，光靠勇敢不怕死不行，海军要有技术战术，要能够掌握武器装备。

还有就是武器装备的质量要过硬，当时我们国产的一些炮弹不过关。

战略忽悠与军事未来学

读+：您研究军事未来学，却被封战略忽悠局局长，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张召忠：有些人送我“战略忽悠局局长”的外号，还不停地断章取义，什么海带缠潜艇，雾霾防激光。我从来不解释，我就自己做一个海带缠潜艇的帆布包，背上；我就做了一件雾霾防激光的T恤，穿上。

其实，海带缠潜艇也好，雾霾防激光也好，是跟我早年当兵的经历以及学到的科学知识有关，算不上预言。有一门和预言有关的学科叫作军事未来学，重点是对未来的预测，就是对未来十年二十年进行研究。这才是我的老本行。研究未来，这是一个很空泛的事情，为什么我会喜欢这种类似于“白日梦”的研究呢？

有个事情给我刺激很大。大家都知道，里根时期提出了星球大战计划，用很低的成本，把苏联这个国家忽悠没了。其实里根时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计划，叫作600艘舰艇计划。

美国当时的情况是，总统有这样一个需求，海军部进行招投标，招投标的不是造一艘航空母舰、造一架飞机这样的具体工程，而是要搞一个论证研究。什么叫论证研究？这是个新词儿，就是在里根时期出现的，中国刚翻译过来的时候，叫运筹，叫系统工程。

最后有一家公司中标了，它叫Pre Research公司，我们中国给它翻译成预研公司—预先研究公司。它搞出来的论证结果被总统采纳了，这个方案是什么呢？要建立以15个航母战斗群为核心的，拥有600艘舰艇的美国海军。这600艘舰艇细化到什么程度呢？水面舰艇257艘，航空母舰15艘，战列舰4艘，巡洋舰、驱逐舰137艘，护卫舰101艘。潜艇多少？143艘，清一色的核动力，其中包括攻击型核潜艇100艘，弹道导弹核潜艇43艘。除此之外还有235艘，两栖战的、水雷战的、海上补给舰等一大堆舰艇。那600艘舰艇计划什么时候完成？就在里根任期内完成。

这是我研究这么多年见过的最重要的一个论证方案，有时间，有地点，有钱，兵力结构非常详细，舰艇具体到哪一艘完成的时间都有，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论证方案。而且到了1989年，这个计划基本上都完成了，这是非常非常厉害的。

我们国家请到了预研公司的专家来给我们讲课，讲他们是怎么搞论证的，请来以后讲了将近15天的时间，我们天天听课。他们仔细讲了先考虑什么，后考虑什么，战略问题怎么样，战役问题怎么样，战术问题怎么样，到了具体的技术问题又怎么样。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他们用一间房子那样大的计算机进行计算，打印出了一麻袋一麻袋的计算数据。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就打印了三页纸。就是给里根总统的三页纸，这三页纸分A、B、C（上、中、下）三套方案，各需要多少钱，需要多长时间，在战争当中会取得什么样的成果，三个方案孰优孰劣，等等。

当时我就感觉好神奇，系统工程，作战运筹，发展战略，全都融入其中，这太厉害了。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决定，就算花一辈子我也要把这个事弄通了，所以后来我也一直在研究这些。

我们搞未来研究呢，现在大家都喜欢定义为忽悠了，我最近几年不断地收获了一些“忽悠成果”。

比方说美国的驱逐舰“朱姆沃尔特”，这个舰是从20世纪90年代克林顿时期开始搞的，美国说要造32艘这样的隐身的15000吨的导弹驱逐舰。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技术路线是错的呀，我心说你别造32艘了，最多造3艘就可以，作为试验性的舰艇吧。结果呢，可能是我说的话美国人听到了，它就真的停止建造了。网友说，哇，局座击沉了30艘“朱姆沃尔特”。我说，要谦虚点，没这么多，只击沉了29艘。

这个例子，是我自己亲自判断，跟踪研究了多年后得出的结论。这多不容易，要几十年跟踪一个项目，对这个项目进行评价，这是用一辈子学的东西做一件事儿，因为它牵扯到政治、经济、军事等很多个方面。这个军事未来学，虽说它有点像玄学似的，但它真的特别特别重要，大家看到的都是眼前利益，而搞军事未来学的人会习惯性考虑未来15年、20年的事情，考虑的是中长期发展战略的事情。